周进让钱斌先把自己推到乐池边上，再出去叫人。
刚才没听全，他想再看看谱子。
乐池里，乐谱散落满地，几乎每个乐手位置上都有。
周进从轮椅上下来，跳着脚弯腰还不好捡。
他只好跪下来，在地上爬来爬去，收集这些乐谱。
收集得差不多了，最后的一小部分乐谱，在电钢琴边上散落着。
周进爬过去刚要拿，看到了一双皮鞋。
抬头一看，艺术总监张卓回来了，正低头看着他。
周进点头打招呼：“张老师。”
张卓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周进，又看了看周进身边，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乐谱，神情微微一动。
他一扥裤脚蹲下身，跟周进一块儿捡起了这些被他亲手扔掉的乐谱。
看到张卓蹲下来跟自己一起捡乐谱，周进心里就有底了。
能聊。
前天录制节目的时候，两人是合作过的，周进在台上演唱，张卓带领乐队在乐池里伴奏。
那首《Simon》，周进唱得高潮迭起，底下乐队也玩嗨了。
高手之间，不看别的，就看能耐。
能耐够，人家就会高看你一眼。
能耐不够，就跟刚才秦魏似的，人家扒拉掉乐谱，扭头就走。
他接过张卓递过来的几张乐谱，在地上顿了顿，收齐后放到一旁。
也懒得站起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叹了口气说道：“张老师，事情得收场啊。”
张卓笑了：“你一选手，操这份心干什么？洪教授呢？”
“我师父出门了，排练让钱老师和我盯着。”周进答道。
张卓又问道：“你们组上一轮的曲子，听说大半是你编的？”
“是的。”周进点了点头。
“那钱斌这份钱挣得也太容易了。”张卓撇了撇嘴。
“钱老师看得起我，才给我这个机会。”周进诚恳地说道。
“嗯，懂事。”张卓点点头，随后问道，“不过你这编曲风格，应该不是钱斌教的，哪儿学的？”
“顾维维老师教的。”周进答复道。
张卓听到“顾维维”三个字，脸上神情一下子凝固了。
不过他很快调整过来：“是她，难怪了。”
周进一看这情况，问道：“您跟顾老师认识？”
“她是我学姐。当年校内比赛，我怎么也斗不过她，活儿太细了，乐理又强，什么风格都能来，等她毕业了我才熬出头。”张卓左右看了看，轻声问道：“她教你的时候，揍过你没？”
“那还能不揍啊。”周进苦着说道，“手都把我抽青了。”
“我就知道。”张卓指了指周进，一副了然的表情，“那女人别看活儿细，人凶着呢！”
“别提了。”周进摆摆手，然后把话题拉了回来，“那张老师，眼下这事儿怎么办？”
“我俩能怎么办，等正主来呗。”张卓说道。
说话间，演播厅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还挺乱的，周进抬头一看，首先看到了唐高阳。
老唐铁青着脸，一手拽着秦魏的衣服领子，大步流星地往演播厅里走。
秦魏显然不愿意进来，可他那小身板，哪里是唐高阳这位阿拉斯加林场主的对手，被薅着脖领子就拎进来了。
他脚下一拌蒜，还差点摔倒，赶紧捣腾几步找回平衡，一抬头人已经进屋了。
师徒两人背后，还跟着一个人。
一脸幸灾乐祸的钱斌。
唐高阳把秦魏拖到了乐池边上，然后一拍秦魏脑袋瓜子：“快，给张老师道歉！”
“不敢当。”张卓盘坐在原地没动弹，嘴里淡淡说道，“伯克利的高材生，又在西雅图做过音乐，怎么能跟我们这群土包子一般见识，不用道歉，我也当不起这个道歉。”
唐高阳狠狠瞪了秦魏一眼，拍拍屁股也坐了下来：“张老师，咱别跟小孩一般见识。”
“唐老师。”张卓说道，“上一轮排练，他带着自己的乐手进场，要替换弦乐队。
我那时候已经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跟他计较了。
这次他厉害了，对我的专业判断都有异议了。”
说到这里，张卓指了指旁边的那叠乐谱：“唐老师你自己可以看看，他这版编曲，到底能不能用。”
唐高阳回头又瞪了一眼秦魏：“那还用看吗，张老师说不能用，那就不能用。
你秦魏要是有这个本事，你就去其他节目做艺术总监，别来这里当选手。
既然当了选手，那就要听人家艺术总监的。”
秦魏自从进来开始，头就别到一旁去了，这时候轻声嘀咕道：“明明是乐队实现不了我要的效果……”
钱斌本来是在一旁看热闹的，一听到这话，似是实在听不下去了，摇摇头说道：“小子，你可别再丢人现眼了。”
秦魏怔了怔，扭头瞪着钱斌说道：“关你什么事？”
钱斌没接茬，而是径直说道：“我问你，这曲子你是不会改呢，还是不愿意改？”
“我当然会了。”秦魏说道，“可我凭什么要改？”
“呵。”钱斌笑着摇摇头，“我看你是不会。”
“谁说的？”秦魏叫道。
“我说的，因为你不懂什么叫编曲。”钱斌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唐高阳，就不接着往下说了。
而秦魏则一脸惊讶，似是不敢相信钱斌居然会说这种话。
唐高阳苦笑一声：“想带学生漏个脸吧，结果把屁股露出来了。
钱老师，我们这种资深从业者，就别欺负这些初出茅庐的后生了。
周进啊。”
周进也在看戏呢，没想到被叫到名字，点点头：“嗯？”
唐高阳指了指自己，轻声说道：“你那事儿，是我帮你作的证。”
周进又点点头：“哦。”
“我看你的编曲，还是很讨乐队喜欢的。”唐高阳指了指秦魏，“来，给他分享一下心得。”
“不行。”周进摇摇头，“秦魏这么厉害，我要是把这个都告诉他了，那我就比不过他了。”
在场的除了秦魏，其他人都笑了。
钱斌笑道：“行了，咱们出去抽根烟，让周进给他上上课。”
唐高阳和张卓两人齐齐点头，都站起来跟着钱斌走了。
……
乐池边上，只剩下了坐在地上的周进和站着发呆的秦魏。
“你别听钱老师胡扯。”周进说道，“你当然懂编曲，而且你编得特别好。”
秦魏又愣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坐。”周进拍了拍身边的空地。
秦魏一脸提防地看着他：“你要跟我上课吧？”
“上什么课啊。”周进岔开话题道，“我其实挺羡慕你的，有条件去国外留学。哎，你跟我说说，西雅图那边做音乐，到底是怎么做的？”
“那还能怎么做？都差不多的。”秦魏说道，“主要是那边音乐氛围不一样，音乐人口多，高手也多。”
“哦！”周进点点头，“既然那边高手那么多，你能在唱片公司里做专职音乐人，那你得多厉害啊？”
“也还好吧。”秦魏轻声说道，“其实那家唱片公司，就是唐老师开的。”
“嘿，这老唐可太气人了，嘴里没一句实话，一开始还骗我是阿拉斯加伐木工呢。”周进说道，“哦对了，那时候你在场嘛，难怪我当时看你，你目光躲过去了，是不是差点没憋住笑？”
秦魏嘴角咧了咧。
周进看对方整个人轻松一些了，话锋一转，“秦魏，你是不是把我当对手？”
秦魏迎着周进的目光，重重点了点头。
“我也是。”周进说道，“虽然我一直提醒自己，不用太在意你，做好自己就行。
可是没办法，你很优秀，很难被忽略。
而我，也是有好胜心的。
你刚才说你帮过我，我谢谢你。
现在让我也帮帮你，好吗？”
秦魏一下子醒悟过来：“你果然要给我上课！”
“怎么能叫上课呢？”周进笑道，“我只是想让你发挥得更好。
否则你现在都要被扫地出门了，我的心情就会跟你昨天一样。
明明这么好的一个对手，怎么莫名其妙就没了？
不能在舞台上正面交手，这也太遗憾了。”
秦魏咬了咬嘴唇，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进笑道：“那我实话实说了啊。”
“说。”
兜了一大圈，周进绕回来了：“钱老师说得对，你确实不知道什么叫编曲。”
“周进你不要欺人太甚！” 秦魏这一下又炸了。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敢这么说？”周进问道。
秦魏又安静下来，目光死死盯着周进。
周进说道：“其实以你的悟性，我只要说一句，你就明白了。”
“说。”秦魏咬牙切齿地说道。
周进正色说道：“编曲，尤其是这种现场表演的编曲，其本质不是显摆，而是协调。”
秦魏听到这句话，整个人愣了一下，若有所思。
周进接着说道：“我们要协调各个方面。
歌词，人声旋律，乐器，这是最基本的。
而到了现场，还有歌手耳返、乐队演奏，甚至还有舞台灯光的配合。
所有的一切，编曲都要去协调。
现场有什么零件，我们就组装出什么，不能硬来。
因为当我们坐在电脑前写音轨的时候，面对只是冷冰冰的机器。
而到了现场，我们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
我们的编曲像是一份音乐的设计图，需要这些人帮我们实现。
你的编曲我听了，乐谱我也看了。
编得特别好，然后又特别复杂。
秦魏你要知道，张老师他们，这个礼拜要排十六首歌。
你要考虑到他们的工作量，不能一首歌就把他们全耗在那里了。
否则你是爽了，其他选手怎么办？”
秦魏低头说道：“我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
“我懂。”周进笑道，“主要刚才我在旁边看着嘛，你得要面子，所以才跟张老师干上了呗。”
“周进你别欺人太甚！”秦魏又道。
“你到底能不能改？”周进马上趁热打铁，“要是不能，我替你改！”
“不用！我自己改！”秦魏叫道。
“那赶紧去改啊！”周进指了指自己手腕，“时间不够了秦大少爷，我自己曲子都没排，还得先哄你。”
秦魏弯腰拿起自己那叠乐谱，急匆匆往外跑：
“周进你给我等着！”
周进坐在地上笑了：“行，我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