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吟似笑非笑地看着六娘,看得她差点破功,好在几百年没白活,硬是用定力稳住了。
六娘自信,自己没露出马脚。
但是下一秒,她就再也维持不住嘴角的弧度。
只见苏吟从阁上一跃而下,围着“鬼拍手”转了好几圈,眸中兴味盎然:
“这棵树年份不错,等天亮了把它砍了给你们做灵位怎么样?”
六娘笑不出来了:“……”不怎么样。
“您说笑了,奴几人过世许久,怕是尸骨都烂成泥了,还要灵位做什么……”她眼神阴晦,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诶……话不是这么说,咱们相识一场,也算是尽我的一份心意。”
苏吟的手在“鬼拍手”粗壮的树干上拍了几下,每拍一下,树枝树叶都沙沙作响,好似在回应她一般。
程家兄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苏吟每拍一下,那棵“鬼拍手”似乎都在回应她一下。
程叶姝敏|感地生出一个念头——这棵树,或许是“活”的。
苏吟说完也不心急,视线轻飘飘地投在六娘身上,一片寂静,只闻虫鸣风声。
六娘单薄的身躯挺直如松,苏吟不说话,给她的压力比说话的时候还要大。
她半天不吭声,唯有颤抖的右手暴露了心思。
许久,六娘开口:“奴都告诉您,只求您饶这棵老树一命。”
“鬼拍手”就是杨树,中庭这棵老杨树足有千岁,已经生出灵性,他们这些鬼魂之所以能存活至今,且还保有神智,全靠它庇佑。
“沙——沙——沙——”
“六娘!不能说啊!”
老杨树和其余三鬼显然不同意,连忙阻止。
六娘眉头微动,心里天人交战。
说,她恐怕保不住,不说,老杨树保不住,受恩不报,她也保不住……
程叶姝在程叶霖身边歪着头望六娘,目光纯净,隐含担忧。
六娘察觉到她的眼神,心里一软。
有无数个瞬间,这眼神似乎与几百年前那个模糊的印象重叠了。
六娘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对苏吟说:“您问吧,奴都告诉您。”
“你们也不必劝再劝我。”她回头对另外三鬼道,桃香憋的脸都红了,只能恨恨地瞪苏吟,却又无可奈何。
六娘垂下蝶翼般的长睫,阿蘅,三百年前,姐姐没能护你,现在这女孩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我总要护一次。
她心底自嘲,恐怕现在坦白自己只是想留这个女孩多几天,应该也没人相信。
“不管他们信不信,我都打算在第七天之前放你回去。”六娘对程叶姝温柔地说。
程叶姝眸光闪烁,第一反应是——六娘用了“我”,没用“奴”。
“哦……姐姐,我信你。”
程叶姝点点头,随即扬起微笑,眼神干净地叫人一眼望到底。
这么多天,四鬼确实没有害过她,尤其是六娘,甚至压制了贵子最初的恶意,对她特别特别好。
程叶姝侧目看了眼程叶霖,六娘给她的感觉,和哥哥很像,不过六娘很努力,努力做一个好姐姐。
她能感觉出来,六娘的眼神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是六娘的亲妹妹吗?程叶姝暗暗地想。
六娘听到回答的时候,便怔楞住了,程叶姝再次强调:“我信你。”
即便刚刚六娘凶性发作,程叶姝潜意识里仍然觉得六娘不会真的置她于死地。
程叶霖摸了摸程叶姝的头,他相信程叶姝。
程叶姝的话给了六娘极大触动,仿佛开启了某个开关,后者脸上的表情有了实质,笑意越来越盛。
她指尖按着绣帕,习惯性地压去眼角泪意,恍然发现自己除了血泪,再也流不出可以洇湿外物的泪水。
六娘缓缓开口:“奴的经历不值一提,生前是天下第一花魁,与妹妹入宫表演时被贵人看中,最终落得枉死的下场,幸得这棵老杨树聚魂授灵,才没化成无神无智的厉鬼。”
“奴猜想,您是想知道些别的。”六娘眼神划过傅引均和程叶姝。
傅引均面露疑惑,收起书卷,靠在廊柱上的身影瞬间模糊,闪现至圆桌旁的石凳上。
程叶姝微调姿势,侧耳倾听。
“您应该看得出来,这处宫苑有残破的阵法,原是镇压奴和贵子的,大约一百年前,来了个道士,与奴定下交易,他解阵法,奴为他寻人。”
苏吟眉眼一动:“要找四柱纯阴?”
“不错,不愧是您。”六娘抚掌称赞。
豁出去后,她除了面色稍显苍白,眼波流转间,众人仿佛窥见了当年第一花魁惊世绝艳的风姿。
苏吟皱眉,八成又是“张凤琴”这老东西干的破事。
“他要求奴集齐四个纯阴魂魄,并解开一半阵法。此后六十年再未出现过。”
话音刚落,一道中年男声蓦地响起,疾言厉色道:“这狗东西,六十年在折磨我,哪有空找你!”
成伟平突然出现,怒气激得身上黑雾滚滚。
巨大的压迫感当头压在四鬼身上,四鬼齐齐拜倒在地,瑟瑟发抖。
成伟平化鬼时间没有六娘久,但苏吟收麻将鬼时给他好一顿大补,现在实力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鬼将,统鬼之将,六娘等鬼在他面前,顶多算任其宰割的小虾米。
尤其看到这位突然出现的鬼将,说完话对那位大师行了个礼,四鬼吓得恨不得趴在地上,心里一阵后怕。
一念之差!
大师不用自己出手,她养得鬼就能把他们四个全都撕碎!
要是刚刚硬着头皮上……
四鬼抖如筛糠,压根儿不敢细想。
“诶,老成,你收一收,六娘都不敢继续讲了。”苏吟敲敲桌子轻叱道。
成伟平哈哈一笑,六娘等鬼身上压力骤轻,这才踉跄着爬起来。
“那道士六十年没出现过,此后四十年,一共来过两次,一是傅公子自愿留下后,他来看过一眼,另一次是一年前,来催奴尽快完成任务。”
“奴隐隐觉得,那道士眉眼不正,不知他要做什么,便只能假意拖延,再观其变,所以一直没有出手,而后便遇到了姝儿,姝儿长得与奴妹妹极像,奴才一时错念,诱了她来……”
苏吟想了想,抬手用灵力随手勾勒几下:“那道士长这样吗?”
六娘和贵子仔细辨认片刻,齐齐摇头。
六娘抽了一缕自身的灰雾,寥寥几笔画出轮廓。
——那是一张极其普通、极其大众的中年男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