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锦与静海、可风分开之后,天已经黑透,月亮隐在云层,天地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口令、回令之声,在远处一声一声传递。
宫中,所有哨位都亮起了宫灯,将黑夜撕出一道一道裂痕;巡逻卫队点起了通明的火把,仿佛黑夜中,一支支破浪前行的孤舟,火把从面前经过,能听到松油嗞嗞燃烧的声音,留下一缕呛人的烟尘。
文锦却知道,最危险的,是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他跟桑平是多年的朋友,当然知道桑平做事的风格,从不夸夸其谈,看起来波澜不惊,最强的力量,一定部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桑平本身,就是终极力量的存在,自己,并不是他的对手,况且,自己今晚的目标,并不是桑平。
桑平,是留给静海大师的。
此刻,自己以桑平的形象行走,暗影中,不知有多少眼睛看着自己,越接近目标,危险越大,因为目标,桑平也是不能靠近的。
“口令!”
黑暗中一声低喝,把文锦从沉思中惊醒,已经到了内宫第一道岗哨,凭桑平的脸,文锦顺利通过了外围所有的岗哨,进内宫却不行,因为内宫,不奉诏,桑平也是不能进的。
“立春!回令?”
文锦沉声答道,听喝问的声音,有一股公鸭咳嗽的味道,不由心中一笑,知道秦狗儿所言不差,内宫侍卫,果然都换成了蓝衣卫太监。
“没有回令,桑平大人请留步,皇上已经歇了。” 公鸭继续咳嗽,却并不放行。
“混账,我有诏命在身,有急事入内,你敢拦我?” 文锦并不急于出示令箭,他想试探一下,蓝衣太监,到底能不能挺住?
“对不住了,桑平大人,您有诏命,请出示令箭,否则,请不要为难咱家。” 公鸭并不胆怯,反而提高了声音,说话虽然客气,语气,却不容置疑。
黑暗中,文锦听见有隐隐的脚步声,至少从三个方向靠近,这是前来增援的暗哨!心中一惊,此刻,绝不是起冲突的时候,便缓缓掏出金牌令箭,递给公鸭,笑道:“不错,我必定向安公公举荐你。”
脚步声停住,慢慢退了回去,公鸭接过令箭,仔细验看无误,双手还给文锦,嘴里谦恭道:“桑平大人,请!”
文锦接过令箭,揣入怀中,向公鸭点了点头,便迈步往后宫走去,心中暗道,太监跟侍卫,看来还是要多认些字,自己的令箭,背面的草书是——大宴御制,而朔国令箭的背后,刻的却是——奉天承运。
唯一的区别!
过第一道岗,便进入后宫,虽然没有正殿一般巍峨的宫殿,却是皇帝真正的家,楼宇众多,错落叠进。
防卫,当然更加严密!文锦小心翼翼,却脚步坚定,一路走,一路辨别宫中道路的走向,观察哨位的设置。
前方便是永巷路口,老皇上最后一次召见,自己曾经来过一次。路口东北方向,矗立一座巍峨的殿宇,灯火明亮,四周开阔,守卫极其森严,文锦判断,这是征宪的寝宫。
燕子,在里面吗?
大师与可风他们,潜伏好了吗?能找到此处吗?
文锦无心多想,加快了脚步,他的第一目标,不是征宪,也不是燕子,自己虽是桑平,可进了后宫,就极其显眼,因为桑平,也不能进后宫的!
必须抓紧时间,时间,是所有人的命!
可风他们,随时有暴露的可能!
来到永巷路口,正北就是寿安殿,天周老皇帝曾经的寝殿,那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文锦毫不迟疑,转身拐了进去。
“站住!”
一声喝令,声音拖得长长的,也是公鸭般的嗓子,奇怪的是,并没有询问口令。
黑暗中,文锦并未看见有人,吃了一惊,定了定神,循着声音的方向仔细辨认,才看清发问的人,靠墙站着,几乎与宫墙融为一体。
不是一人,而是五人,隐在黑暗里。
严格来讲,过第一道蓝衣卫岗哨,并未真正进入后宫,只是进入前宫与后宫之间的通道,过了永巷路口,才算进入真正意义的后宫。
而进入后宫,不认口令,只认令箭。
“桑平大人,深夜入宫,所为何事?”
太监也认出来人是桑平,放缓了戒备,语气中,却更加狐疑,手,轻轻扣住了刀柄。
此刻,万不能迟疑,文锦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令箭,递给太监,笑道:“安公公训练侍卫,果然有过人之处,我,受安公公委托,进宫查哨。”
却暗自心惊,这太监,似乎有点学问。
太监见有令箭,放下心来,双手接过令箭,并不验看,却用手仔细抚摸,摸了正面,又翻过来抚摸背面,慢慢的,动作越来越慢,似乎不敢相信,在反复核实。
文锦,感受到了太监无比的震骇,抬眼,看了看几名太监的位置,心中默算击杀次序,身上,开始运气,眸中,杀气升腾。
“举火!令箭是假的!”
仿佛遇见了鬼,太监惊叫一声,旁边同伴甩手一晃,手中亮起火媒,便要点火把报警。
文锦,没给他们机会,先横切一掌,扫断验牌太监喉骨,随即抽出他腰间长刀,从举火太监喉间拉了过去,凭手感,举火太监气管已被切断。
余下三名太监急忙拔刀,刀未出鞘,便同时感到脖子一凉,喘不过气来,想高声呼救,声带,已被切断。
隐藏实力,骤而击之!
五名太监几乎同时倒地,令箭,从验牌太监手中扔出,摔在坚硬的青砖地面,又弹出好远,暗夜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声音,刺碎秋夜的宁静,打破朔国,最后的平衡。
无数的黑影,从暗夜中冲出,向文锦逼近,文锦抬头看了看寿安殿的位置,拔腿,疾速冲了过去。
可风带着巡逻卫队,在后宫第一道岗试探几次,始终不敢贸然往里走,每次路过,只敢远远观察一下,便快速离去。
几番试探之后,静海已经看出门道,便压低声音道:“外宫的巡逻队,没有进入后宫的,我们不可贸然行动。”
黑暗中,可风浅浅一笑:“老前辈好眼力,我也看出来了,后宫侍卫都是蓝衣卫太监,我们进不去的,秦狗儿的情报,还是很准的。”
前方,一支卫队打着通明的火把游弋过来,可风忙住口,原地立定,大喝一声:“口令!”
“立春!回令!”
“微风!”
卫队快速通过,哨长却扭头看着他们,错身之时,借着对方火把的亮光,可风看见一副奇怪的表情,慢慢隐入黑夜的暗影里。
可风心中狐疑,哨长的眼神,为何如此奇怪?
随即恍然大悟,忙快步追上自己的队伍,压低声音道:“大师,我们没有火把,不能再巡逻了,刚才那个哨长,我看已经起了疑心。”
静海已经有所警觉,听可风如此说,怀疑被证实,沉思片刻,也低声道:“找一处靠近入口的地方,我们伪装成暗哨,文锦得手,门口岗哨必定入后宫增援,我们再冲进去,不误事的。”
文锦冲到寿安殿台基之下时,已经被射中一箭,腿上,被划了一刀。
令箭落地的声音,触发了方圆百步之内的警戒,皇宫守卫的原则,外宫发现可疑之人,报警擒拿,后宫发现可疑之人,就地消灭,绝不留情。
地面的明哨,立即挥刀增援,高处的暗哨,居高临下放箭射击,都是招招致命,绝不留情,有人扯着嗓子大叫:“有刺客,快,禀报安公公!”
文锦第一时间便做出判断——靠墙冲击,至少,有一面是安全的。
不出二十步,第一名蓝衣太监挥刀杀到,挥刀便劈,文锦侧身躲过,随即左手拖刀向后,脚下不停,飞速越过太监,刀刃,从太监脖子平平切过,太监前冲之势不减,直到撞上宫墙,头颅碎裂,才轰然倒地。
跑得快,不一定是好事,有时,要送命的!
前面,几名蓝衣太监已经围了上来,文锦毫不停留,大步对冲过去,快要撞到之时,忽然身子一纵,高高跃起,又在宫墙上轻轻一点,便从几名太监的头上越了过去。
身姿精妙,却忘了自己身穿黑衣,而宫墙,红色的。
颜色的反差,给高处的弓箭手提供了绝佳的射击目标,空中无处躲避,连中三箭,上身穿着内甲,胸前两箭直接坠地,手臂上一箭,却让文锦感到钻心的疼痛。
下落的时候,腿上又是一麻,一名前冲的太监,冲过之后又疾速转身,趁文锦挥刀挡箭的空隙,在他小腿划了一刀。
一名倔强的太监!
文锦收腿,落地,挥刀猛劈,太监,人头落地!
两名太监趁机冲到面前,却看见地上狰狞恐怖的人头,吓得心胆俱裂,停住脚步,不敢向前,一边高声呼喝,一边向后退却,等待同伴集结。
文锦不再理会,转身,跃上寿安殿比人还高的台基,跨步冲到门前。
天周皇帝在寿安殿惨死,此处便被荒弃,常年宫门紧锁,宫中的人,包括鄢妃、征宪皇帝,从此不再来这里。
虽然有太监看管,但只是每天日常巡视一下,只要宫门不塌,铜锁还在,扭头便走了。两年过去,寿安殿门前的石板逢里,已经荒草丛生,门上,铜锁锈蚀,破败不堪。
文锦毫不停留,挥刀猛劈铜锁,手起刀落,铜锁应声断开,随即抬腿一脚,踢开大门,跨步,走了进去。
殿中漆黑一片,仿佛荒废的古庙一般,潮湿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群受惊的夜鸟,扑棱着翅膀,一声啸叫从里面扑了出来,越过文锦,扑向蓝衣卫的太监。
文锦身后,惊叫一片。
似乎有人,被吓破了胆!
这,是曾经威名赫赫的天周皇帝的寝殿?
文锦鼻子发酸,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老皇上,就是在这里,可如今,竟破败成如此模样。
来不及伤感,文锦闪身进殿,对着天周皇帝曾经的卧榻,颔首致意——皇上,请恕臣无礼!
随即按照慕华博的指示,跑步至大门正对面,一排镶金实木大柜子前,拉开柜门,伸手入里摸索。
片刻,摸到一处微微的凸起,文锦食指往下轻轻一扣,一个拇指粗的铜环往上跳起,文锦拉住铜环,往上轻轻一提。
提起了天周皇帝未曾打开的秘密,
只有三个人知道的秘密,
文锦,是第三人。
没有动静!木柜纹丝不动!
门口,传来蓝衣卫太监吵嚷的嘈杂声,群情汹汹,跃跃欲试,只是迫于天周皇帝的赫赫威仪,没人敢立即冲进来。
快,快,快开啊!皇上,请恕臣无礼,请恕臣无礼!
文锦喃喃念到,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水,忽然心中一动,快步走到天周塌前,庄重跪下,恭恭敬敬行三跪九叩之礼,嘴里高声叫道:“臣,慕华文锦,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门口的太监已经点起火把,影影憧憧之中,看着文锦诡异的举动,仿佛在跪拜榻上的皇帝。
难道是天周帝的阴魂,在召见大臣?
太监生性属阴,本就怕鬼,见到如此幻象,人人后背森凉,一声惊呼,往后退了几步,发一声喊,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互相壮了壮胆,又向门口聚来。
终究,无人敢踏入殿中半步。
“吱”
一声轻响,沉重的镶金木柜颤了一下,抖落簌簌的灰尘,随即吱呀一声,开始旋转,片刻之后,旋转完毕,露出后面一道黑洞洞的暗门。
“轰”
一声爆响,门后,忽然亮起两排火把,照亮一个笔直的通道,通向殿顶的方向。
文锦心中骇异,为什么火把会自行点燃?来不及多想,抬腿便向通道跑去,一路升上台阶,慢慢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火把自带火媒,平日环境幽闭,火媒处于熄灭状态,木柜打开,暗道通风,火媒自然,火把浸透了桐油,遇上一丁点火星,立即爆燃。
老皇上用心,竟是如此之深,两年之后,机关依旧如新!
天周庇佑!
文锦升上殿顶,推开一道尘封多年的木门,眼前豁然一亮,已经身在寿安殿,高高的殿顶之上,凉爽的秋风扑面而过,巍峨的皇宫,尽收眼底,月亮,已经冲破云层,在皇宫的红墙碧瓦之间,洒下霜雪般的光辉。
中间的平台上,一堆干透的木材,已经浸透桐油,多日的晴天,木头,已经晒透。
选在今日起事,不是没有道理。
右手一甩,燃起一支火媒,文锦眼神平静,看了看皇宫零次栉比的琼楼玉宇,又极目远眺,看着皇宫之外,安宁祥和的平城。
莹莹月色之下,万家灯火如星。
挥手,将火媒扔向木堆。
“轰!“
一声爆响,烈焰冲天而起,照亮平城的夜空,唤醒杀戮的恶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