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的知识多来自书本,对英国一些偏门的政治人物并不了解,
就比如眼前这位金伯利伯爵,
确实不认识。
陆时唯有保持沉默,少说少错。
沃德豪斯继续道:“看来你听说过温斯顿的大名。也是,那家伙最近可没少在左翼报纸露脸,照着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他马上就要成我们自由党的人了。”
听到这话,陆时确实有一点儿惊讶。
英国驻南非的殖民总督的爵位是金伯利伯爵,以至于“金伯利”发展成了南非北部城市和北开普省的首府的名字。
按理说,沃德豪斯有这个爵位,应该是支持英布战争、支持对外殖民扩张的,
这样的人会是自由党?
或许是感到了陆时的疑惑,沃德豪斯问:“觉得奇怪?”
陆时摇头,
“不奇怪。保守党的保守不尽相同,自由党却是各有各的自由。”
沃德豪斯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好!好一个‘保守党的保守不尽相同,自由党却是各有各的自由’,没想到陆先生一个中国人竟能把两党看得如此透彻。”
陆时心里哂笑,
自由党这种左翼党派属于典型的鱼龙混杂,内部多支系,内卷得要命,
再然后,内卷会演变成“自由不绝对等于绝对不自由”的比烂螺旋,导致党内斗争不止、内耗严重。
这也是自由党被工党取代的原因之一。
沃德豪斯说:“所以,陆先生能猜到我委托萧写的讽刺戏剧是什么主题了吧?”
陆时了然地点点头,
现在的英国首相是罗伯特·盖斯科因-塞西尔,保守党领袖,
就是这位仁兄发动了英布战争,并且在欧洲实行光荣孤立政策,以操纵欧洲均势,可谓大英搅屎棍的源头人物,
所以,盖斯科因-塞西尔及其内阁班底是许多自由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萧伯纳讽刺的内容恐怕就是这个。
陆时看向萧伯纳,
“萧先生为了我何须做到这一点?”
萧伯纳虽然是擅长幽默与讽刺的语言大师,但作为剧作家,风骨肯定是有的,对“御用文人”这个词应当极度反感,不可能想写自由党的命题作文。
没想到,萧伯纳说道:“陆先生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陆时不解,
“啊?我看轻自己?”
萧伯纳点点头,
“陆先生,我的一位好友在电报中对你大加赞扬,甚至说你是新史学的奠基人。你何必妄自菲薄?”
这话并非简单的吹捧。
历史研究分为传统史学和现代史学,
传统史学突出对基本文史知识的考查,强调历史知识的客观性,强调对文史知识和既有研究成果的继承,重视基本史料的作用,注重严密的逻辑推理。
现代史学则截然不同:
摆脱了传统史学过分重视民族国家政治史的倾向,把研究的领域扩展到经济、制度、宗教、地理、家庭、人口等各个方面,拓宽了研究视野,丰富了研究内容;
同时,现代史学突破了传统史学宣扬的绝对客观主义的束缚,承认历史研究中人的主观能动性。
这些特点都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中得到了体现。
而根据历史进程,现代史学要等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才正式兴起,
所以……
“我是新史学的奠基人?”
陆时震惊。
萧伯纳看他不信,赶紧说道:“没错!给出这个评价的是我的朋友,鲁道夫·契伦,他在哥德堡大学任教,就是因为想请教你,才特意从瑞典赶来。”
沃德豪斯附和:“我们正在等他的火车。他今天在纽卡斯尔登陆,应该正往这边赶呢。”
陆时听到鲁道夫·契伦这个名字差点儿晕倒,
契伦是地缘政治学的提出者,
但是,他出名的原因不只是因为他的理论,还因为他支持侵略,成了二战中德国扩张的吹鼓手。
被这种人请教,想想就让人头大。
陆时无语。
看他又不说话了,萧伯纳就有点儿着急,继续劝道:“陆先生真的不用担心我。反正我本来就写过《魔鬼的门徒》和《布拉斯庞德上尉的转变》,这些都是讽刺类型的现实主义戏剧。”
确实,萧伯纳是虱子多了不怕咬,
他讽刺英国政客虚伪,是“做事多有主义”的:
英国要战争,便提倡爱国主义;
英国要抢劫,便提出公事公办的主义;
英国要殖民,便提出帝国主义的大道理;
英国要拥护国王,便有忠君的主义,可是要砍掉国王的头,又有共和主义的道理。
……
这些话不可谓不尖刻。
陆时见萧伯纳十分真诚,也只好端正了态度拒绝道:“萧先生,我才二十岁出头,比很多学生还年轻,往讲台后面一站,不像那么回事儿啊!”
他是真不想蹚浑水。
萧伯纳说:“陆先生,你是不知道你的文章在学校有多火!放心吧,你的威望肯定够!”
陆时腮上的肉痉挛着跳动,
“不行,不行不行,萧先生,我真不行!”
看他态度坚决,萧伯纳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再劝。
这时,旁边的沃德豪斯开口了,
“陆先生,男人怎么能轻易说不行呢?”
“噗~咳咳……”
一句话给陆时整喷了,
没想到英国人也会玩这种梗。
萧伯纳借机说道:“陆先生,你的那些文章引用的资料非常详实,无论是查阅还是整合,都应该花了不少的时间吧?说实话,你无须亲自做那些机械的工作,手底下带几个学生,做什么事情都简单些。”
这是赤裸裸的利诱。
话说到这个地步,陆时知道再难推辞,无奈道:“让我去讲几节课也可以,但是有两个前提。”
萧伯纳立即道:“你说。”
陆时说:“第一,我只单纯讲课,不干别的。”
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忽悠几句还可以,真要是搞些教研、编纂课本什么的,那就头大了。
萧伯纳对这个提议也没有异议,
“悉听尊便。我们也不能拴着你不是?”
陆时又道:“第二,正如萧先生刚才所说,我可能真需要学生们帮我干点儿活。”
萧伯纳不由得哈哈大笑,
“这有什么问题?能为新史学的奠基人效力,这是他们的荣幸。”
新史学的奠基人……
又一次被这么称呼,陆时不由得老脸一红。
他低声嘀咕:“还是得多磨炼……我这脸皮不够厚啊……”
萧伯纳没听清,问道:“陆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陆时摆手,
“没,我就是想说,有机会一定看看萧先生的戏剧。”
萧伯纳大手一挥,
“那没问题,有我带你去,包厢随便坐。”
陆时客座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