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是一种很新奇的感受。
它没有明确的感情偏向, 既不一定代表开心,也不一定代表难过。习惯是一个人的应激反应,是一种出自于心理的生理形态,习惯就是……习惯。
罗拉朦朦胧胧地睡着。
红罗宾和小蜘蛛在她不远处悄悄讨论着什么,他们在罗拉的要求下没有离开房间,不过也礼貌地没有和罗拉的床靠得太近。
如果是在清醒的时候, 罗拉会非常乐意参与到这场对话之中。
她会讲些古怪的甚至有些毛骨悚然的话吓唬小蜘蛛, 看着小虫被吓得够呛但又强行镇定的表情取乐。
她会提出诡异的猜想扰乱红罗宾的思路, 然后再用他无法反驳的逻辑将他的所有想法——不论这些想法是对的还是错的——全部驳回,再欣赏他皱着眉努力思考的模样。
令旁人苦恼和困扰的事情是不讨喜的, 戏耍朋友的行为是不妥当的, 过分乖张的性格是会被恐惧、厌恶或者至少说排斥的。
这些东西都深深地藏在罗拉的脑海深处, 从她睁开眼睛开始,这些基础的理论和思想就指导着她的行动。
罗拉并不认为这些东西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尽管潜意识已经无数次告诉她, 这些知识和理论,都是她在“现实”中学会的东西。
她的大脑和潜意识都在告诉她, 当她进入潜意识游戏的时候, 她脑海中所有关于“现实”的记忆都会被封闭起来。
——罗拉说不清她为什么会知道,但她就是知道。
就像当一个普通人进入外太空的时候会被厚重的太空防护服包裹起来一样。
这种封闭记忆的手段并不是为了防备她、限制她和操纵她, 尽管这种手段确实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但这充其量只能说是使用了这种手段之后所带来的副作用,就像太空防护服穿起来很不舒服,非常妨碍行动, 妨碍人们做出一些精细的操作,在太空中的时候人们却也必须穿上防护服——封闭记忆的最大目的是保护她。
但……但如果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潜意识的真实性,她要怎么才能相信它呢?
即使在半醒半睡中罗拉的头脑也在运作,尽管多数浮现在她念头中的念头其实根本不会被她所了解。
一个人的大脑时时刻刻都在向他的身体发出指令。
在他毫无意识的时候,他的呼吸系统兢兢业业,他的血液循环系统从不停息,他的消化系统随时待命,他放松四肢,然而放松这些肢体也需要绷紧每一块肌肉……而这些生命活动,都在脑的指挥和命令下从容不迫地运作。
如果有什么图片和视频能以简明生动的形式将这些维持生命的活动呈现出来,人们会看到的是一支纪律严明、有条不紊的军队,无数消息在这支军队中以匪夷所思的模式传播,而军队中的每一个军人都能精准无误地理解这些命令,并同样精准无误地进行执行。
是最深层次的那种理解。
这些军人并不只是在看到“前进”的命令时了解自己需要前进,他们所了解的是前进的理由。
他们知道自己的每一步在这场生命的战争中究竟有多重要,他们偶尔也会违背指挥者的命令,因为他们十分清楚“前进”这一命令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而有时候,在极少数时候,指挥者是会出错的。
于是军人会违反命令,而有趣的是,“违反命令”的这一命令也存在于脑中。
于是执行命令和违反命令,实际上就是脑中的两个念头在进行博弈。
——这一切都发生在潜意识的最深处。
生命体本身并不能不捕捉到这种命令的诞生和消亡,更无法捕捉到这种命令的轨迹。
生命本身的意识是松散游离的,尽管肌肉和骨骼、神经和血管之间的联系无比紧密,可“思想”是松散和开放的。
有时候,思想会无限趋近于生命的本身;有时候,思想会毫不迟疑地背离和拒绝生命。
尽管罗拉的脑中已经被严密地采取了措施,尽管某些东西已经被清洗和压制到最深处——在潜意识的深处、最深处。
记忆在意识的最深处并不会以明确的图像、声音、气味和各种各样其他的具体的形式保留下来。
在意识的最深处,被保留下来的是情绪。
悲伤。快乐。暴怒。悔恨。忧郁。难过。痛苦。
诸如此类。
而这些情绪在罗拉的意识最深处汇聚成了无边无际的大海,海上还有广袤无垠的天空。
罗拉昏昏沉沉的睡着,游走在自己意识的最深处,甚至也不清楚自己在自己的意识之中。她将自己浸在海洋中,透过波光粼粼的海水凝望天空,感到陌生的、激烈的情绪在她的胸腔中颤抖——
小蜘蛛是第一个发现罗拉的异常情况的。
他叫了一声:“红罗宾!”
没等红罗宾作答,他就跳起来冲向了罗拉,掀开了将罗拉裹在里面的毛毯。
厚重的毛毯下,罗拉面色沉静,然而浑身都在颤抖。
她看起来像是被放在什么古怪的振动仪上,她颤抖的幅度极其轻微,然而当红罗宾也赶过来,小心翼翼地揭开覆盖着罗拉身体的毛毯,将她整个人暴露出来的时候,无论是小蜘蛛还是红罗宾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大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她自己脱下来堆到一边了,红色的、米色的风衣都被胡乱地挤压成一坨。
蓝色的紧身衣紧贴着她的皮肤,勾勒出她纤薄的身体曲线。
这当然是极其美观的少女体型。
——但这不是现实中应该存在的美观。
现在给罗拉拍一张图片放到网上,说这是游戏的人物建模图,也绝对没有任何违和感。当罗拉不再微笑,不再大笑,不再歪头、眨眼和撇嘴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像cg人物一样,美妙,然而失真。
如果不是罗拉现在还在瑟瑟发抖,而且满身都是冷汗,她一定会被视为模型。
小蜘蛛试着摸了摸她的额头和手指。
他神色严肃地朝着红罗宾摇头,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她的头和手都很冷……她的手变烫了——嗷!嗷!嗷!”
小蜘蛛触电般收回了手,惊疑不定地看着罗拉,一边还冲红罗宾解释:“我刚次摸的时候她的额头还在发烫呢!真的!”
红罗宾也摸了摸罗拉的脸颊,不过他只是用手指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就收回了手。
然后他抬起手指查看情况,他刚才碰到罗拉的那一小块指尖已经红透了,呈现出非常典型的烫伤症状。
小蜘蛛也看到了红罗宾的手指,他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怎怎怎……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罗拉打着呵欠,朦朦胧胧地张开了眼睛:“……小虫?小红?”
她的声音像是口中含了什么东西似的,又或者是刚刚经历过一场高烧的幼童。
她睁大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瞪着眼睛发了几秒的呆,才忽然迟钝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你们……干什么呀?”她喃喃地说,“谁、谁给我脱……的衣服?”
“什么?”小蜘蛛吓了一跳,他的反应能力真是老用来不该用的地方,“你自己脱的!不关我的事!”
红罗宾:……
小蜘蛛醒悟过来:“也、也不关红罗宾的事!”
但罗拉没理他,而是用手肘撑着自己坐了起来,结果用力过猛,她的手肘直接戳穿了床板。
小蜘蛛:……
罗拉把手肘拔.出来,改用手掌支撑,这次效果好多了,她有点摇摇晃晃地坐正了身体,然后把风衣往胸前拢了拢。
“你还好吗?”红罗宾问,“你的身体出了问题,你知道具体情况是怎么回事吗?”
罗拉:“……嗯……知道一点点……”
“我们该走了。”红罗宾果断地说,“不管这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和我们无关,你现在需要治疗。趁我们还没有接触到这里的秘密,先离开这里,等你的情况变好了再考虑继续任务。”
“嗯……”罗拉说,“……不用。我一会儿就好。如果这次走了……”
她看起来脑子很不清醒,但或许就是因为脑子不够清醒,她才泄露了真正的秘密。
那些已经被她隐约看透,但她并不愿意告诉其他人的秘密。
“……如果这次走了,下次再来,”罗拉用一种奇异的语调说,“我们或许就看不到这个地方了。”
“为什么?”红罗宾在小蜘蛛说话前抢先问道,“因为他们马上就要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危险?”
罗拉思考了一会儿。
小蜘蛛和红罗宾屏住了呼吸。
“……可以这么说吧。”罗拉慢吞吞地回答,“……今晚就会……出事了。”
她又打了个呵欠,看起来困倦得睁不开眼睛。发抖的情况好了很多,从罗拉睁开眼睛起就停歇了下来,但红罗宾注意到罗拉的手指依然会时不时地抽搐一下,而罗拉看起来也知道这个,每当手指开始抽搐,她都会迅速控制好这根手指。
罗拉控制着手指的样子给了红罗宾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
她好像不是因为苏醒而不再颤抖了。
只是苏醒过来之后,她能强忍着不让自己发抖,就像是受了重伤的人强行忍受着痛苦,假装自己能够不受伤口影响的运动一样。
“卡门?”红罗宾说。
“……嗯。”
“你确定你没事吗?”
“……”
“卡门!”
“……那不是我的名字。”罗拉说,“我的、我的名字是……”
她忽然沉默了一瞬,仿佛想起了什么她从未想起的事情。
“罗拉。”她喃喃地说,“我叫罗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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