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打算继续问点什么,可悄然间,一个身影走入了花园。
——“还没走啊?”他劈头盖脸朝我问来。
是勤勤——皱巴巴的西装和油亮的背头,比之前见他的几次都要精神一些,或许是白天的缘故。讲真的,见到他之后我有点害怕,但还是尽量平静地问:“……你来干嘛?”
前一刻还在赏花的绳绳也站了起来,好奇地打量起勤勤来。掘掘则下意识地退了好多步,躲到了我后面。
勤勤对我们三个摊开手,稀疏平常地说:“别紧张,只是想来告诉你一点东西。”
“……什么意思?”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打量起脚边那座墓碑来,用一种饱含感慨地语气自言自语:“人类还真是轻飘飘的。”
“……什么意思?”
勤勤取出烟杆,朝里面放着烟丝,同时解释说:“人类轻飘飘的,稍有一阵风,就会吹走,然后再也不回来。”
这个比喻某种意义上的确不错,昨天他才见着阴沉女,还装模作样的站在人家身边充当助手。可隔天再来,就已是一座坟墓。
“比起你们,的确如此。”
“是啊。”勤勤点点头,忽然平淡地问了我一个问题——“对了对了,想知道点什么?随便问吧,我就知无不言吧。”
我愣了一瞬间,缺乏睡眠的脑袋迟迟才转明白他的意思——在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时,他曾经说过,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能看见他们这些非人的存在。毫无疑问,他现在指的正是这件事。但是……为什么会打算现在告诉我?没有理由啊……勤勤这样的神明,不可能会对戏弄了我而心怀愧疚,而我根本没帮到他任何忙……
勤勤读出了我的疑惑,补充道:“别担心,只是心血来潮,趁我还没走,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问吧。”
他的保证很真诚,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我还是有点慌张,拿起矿泉水瓶全部喝干,又抹掉了额头和脸上的汗珠,这才稍微有点冷静。
“好吧,那,我为什么能看见?和这条绳子有什么关系?”说着,我举高了手腕,将那条绳子展露了出来。
问完,我小心翼翼地窥探勤勤那张老脸,担心他的心血来潮会突然变卦。他又吊我胃口,悠然点上了烟,花了将近十秒钟,慢慢享受了一口烟丝燃烧后的韵味之后,才缓缓开口。
“据我所知,你为什么能看见我们?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玄机。”
“那玄机是什么?”
“据我所知,实际上,我是不知道的。”
“啊?哈?呃……”
“我说过,我保证知无不言。但实际上,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你能看见,所以我现在坦诚地告诉你,我不知道。”
颇为认真地讲完之后,他忍不住捂着嘴,指缝里透出了他的讪笑。
“……可是……你不是说……妈的。”
没说完,我就打了自己一巴掌,他就是这样的神明,所谓欺骗的神明,做出这样的事实在是太正常了!被他三番五次戏耍,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渐渐习惯,因而不那么愤怒。
“……大爷的,不愧是你。”我由衷地说出被骗感言,“我都这么提防了,可还是被你骗了一次。”
唉!是相信他的我不对,可恶,真是长见识了,吸取教训!好在——除了心里这份恼火,我也没有损失什么别的东西,也算是他手下留情了。我旁边的掘掘和绳绳面面相觑,都没有说半句话,希望她们不会偷笑我的丑态。
勤勤放下捂嘴的手,将刚才的偷笑藏了起来,又摆出一张扑克脸。
“不过,据我所知,的确是有两尊神明可能知道其中的理由,一尊叫做‘一事无成的古神’,还一尊……抱歉,真的不能说,不然就要被砍头了。总之,这是实话。我想,只要你不在隔天就被一阵风吹走,只留下墓碑的话,那你迟早也会遇上的吧?”
我绝不再相信勤勤了,所以根本不打算加以询问,什么一事无成的古神,名号倒是挺耸人听闻的。
“那么——我还有很多城市要慢慢拜访,去劝那些小顽固,毕竟这才是重要的事。不然的话,我还真打算缠你一辈子的,就此别过了——对了,掘掘。”勤勤转向掘掘,“把你弄哭是我不对,求你别去告我的状。”
“……好吧,至少你不会再烦我,又能从我的土地上滚出去,那就这样咯。”
勤勤松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任何话,多看了我一眼之后,抬脚便转身离开,然后,仿若融化在了那片晃眼的阳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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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他走掉,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勤勤姑且还是位神明,但是和我之前见过的所有神明都不同,总感觉他过于有人味了一点。不是指人情味,而是指圆滑。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精明狡黠,的确够得上是欺骗这概念的化身。
可我几乎没办法憎恨他,因为他耍我的程度很轻,该怎么说呢,就像是没有什么恶意。另外,他的衣着打扮也和他们完全不同。走到了阴凉处,我将思绪暂停,坐在小凳子上问绳绳和掘掘一个我很在意的问题。
“勤勤为什么要这么三番五次来耍我?”
她们俩都立刻苦笑了起来,仿佛在她们看来,答案是理所当然的。
绳绳说:“因为,他很孤独吧?”
“……呃?”
掘掘也不再厌烦,转而带着些许同情地说:“在世间行走了数千年,身为世上最优秀的诈骗师……可是,哪怕连一次骗人的机会也没有过……就算再怎么高明,大家都看不见他。所以,他其实是非常孤独的。”
“于是,第一次遇见了能看得见他的人,勤勤当然忍不住要来逗你几下咯。”绳绳也说,“勤勤现在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但肯定是在偷着乐呢,毕竟第一次骗到了人。”
听完她们的话,我忽然没那么反感他了,就算是勤勤那样子的家伙,也还是这群习惯了孤独岁月的神明之一。
“所以……我也……”掘掘扭扭捏捏地玩着衣服下摆,小声地说,“我也想,能多和人类聊聊……什么的。”
我有点尴尬,可转念想起之前听谁说过的一件事,便询问她们:“不是说也有过吗?能看见你们的。”
“听说是有过,但是几次神宴上,都没有谁真正见过……就算是经历了万年以上的老古董们……呃,我才五千岁不到啦……还是小姑娘呢,文安先生,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我只好挪开视线,听掘掘继续说。
“不过下次我就可以去吹嘘一番啦,毕竟真的见到了!”
“我有个不礼貌的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嗯,请问。”
“我知道,你们神明实际上是和人类差不多的,唔,也就是……感情方面,特别细腻和复杂……既然如此,为什么神明之间无法构筑爱恋的关系呢?”
这个问题让掘掘愣了一瞬,立即在自己袖摆后笑出声来,好一会儿才停下。可当她放下袖摆,眉宇间却透着丝丝无奈。
“我们都很自以为,认为自己和人类差不多,可又觉得别的神明只是物件或概念……我们没办法真的爱恋上别的神明,虽然我们之间能诞生出友谊或者普通的喜爱,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产生恋爱的情愫。”
“就像文安安无法真的爱恋上一把梳子,一个水杯……”
“但是,就算是这样的我们,也许……也会真的倾慕于活着的,拥有灵魂的人类。”
我悄悄吐出一声叹息,因为至今,雅雅所寄托的那件信物还存在我的家中。而我的皮带上,也还系着一个不怎么好看的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