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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过很多有趣的书,但没有任何一本,是适合守在医院外等待噩耗或喜讯时阅读的。童话故事太过幸福,如果给人太多期待,那破灭时的痛苦将会倍增。悲剧文学又过于残酷,会让人总是徒增悲伤,更加看不清自己所拥有的幸福。
所以,比起读书来消磨时间,也许更适合听听别人的人生。
——“所以,你打算等我们死后,就把我们的尸体卖掉?”
“嗯。”
我们现在正守在手术室外,偶尔能见到有护士或医生匆匆跑过,也时而有其他患者和家属的身影悄然窜过。实际上,他们都是配角——时常会出现在悲剧故事里的配角。
听完了我的解释,了解了阴沉女究竟做了什么之后,奢侈品气疯了。
“你……真是的……这……”奢侈品揪住了阴沉女的衣领,另一只手已经扬起,我甚至都仿佛能看见她的手掌是如何拍响阴沉女脸蛋的了——可是迟迟没有响起。
“……能救活别人吗?”奢侈品松开了手,动摇无比地坐回椅子上,“也许,那样也不错。”
阴沉女也坐了下来,摇摇头否定道:“你仍然健康的活着。”
我对她们之间的对话实在是不怎么感兴趣,因为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我这辈子还真是没怎么接触过正常人。我自己也就罢了,父母也好,家里的其他人也罢,辍学后再到现在,出现在我人生里的正常人反而是极少数——这真是个有意思的现象。
细细想来,他们和正常人有诸多区别,比如都有些扭曲的人生、经历过糟糕的事情。言行举止也都古怪荒唐,自我意识强烈到几乎无视了社会的正常秩序,就像我旁边这位阴沉女一样。
但我唯一知道一点,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不会喜欢让自己去主演一场悲剧。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我向阴沉女询问,“你不是很有钱吗?安心坐在家里睡大头觉,颓废度日不就好了,干嘛非要做这种违法的勾当?”
在我和奢侈品问责的注视下,阴沉女抱紧膝盖,听起来似乎不以为然地说。
“只是一点童年阴影而已,你们确定要听?”
奢侈品不依不饶地立刻追问,还颇为不屑:“讲啊!童年阴影算什么,谁都没有我经历的多!”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等着阴沉女开口,也许她说的不会是实话,又或者,只是实话不像是实话。
“我小时候常在医院里玩……干了一件坏事,害死了一个我很喜欢的大姐姐。但是没人发现,可我还是很自责,每天每夜都睡不着,精神恍惚然后生了病。”
这倒看得出来,她的精神情况是不怎么正常。她接着说——
“我父母挺溺爱我的,不知为什么,本来很恩爱的父母,却因为我生病而互相指责,然后演变成了家庭矛盾,加上一些鸡毛蒜皮的积怨,他们撕破脸皮离了婚,然后很无聊的事就发生了,一个人买醉出了事,另一个自杀了。”
“你父母的死,这很无聊?”我低声问她。
“是很无聊,因为她俩基本上是同一时间出事,又因为是医院的关系户,被送到了同一家医院。自杀的那个已经死了,出事的那个还算是活着,但是只有更换器官才能继续活着——所以,医院就擅自决定,做了器官移植……但是失败了,都没有活下来,于是医院欠我很大一笔钱,就这样。”
她的语气极为轻描淡写,可每个字的发音都微微发颤,她没有再说下去。
听了这段人生之后,奢侈品也闷得和苦瓜一样。我却弄明白了一件事,她的人生其实并非什么残酷的悲剧。仅仅只是单纯的,一个女孩子在进行报复和寻求救赎罢了。
作为一个因家人自杀而被留下来的孤独者,报复那些轻易自杀的白痴。
作为一个失去了两位家人的孤独者,希望借由其他人获救而得到救赎。
她在用这样扭曲的方式,去尝试实现不可能实现的事,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摆脱孤独了。而这份纠葛的感情,却因为过于单纯,而让她没有发现自己早已无法获救——最早的过失杀人、如今的贩卖人体器官、协助他人自杀,都是她的罪孽,每一项都如此的沉重。
“你这样的人,是绝对没办法再得到任何救赎的。”
听完我的宣告,她悲哀地看了看我,将脸更深地埋进膝间。
——“你们是病人的朋友?”满头大汗的护士忽然出来,摘下口罩焦急地问我们。
“是。”
“那我如实告诉你们吧,病人的情况很糟,暂时稳定下来但随时都会崩溃,我们没办法继续治疗的,请做好心理准备。对了,交钱去吧。”
听完后,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人生。
我贯彻了自己的想法,但是输给了现实,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事。网红脸——不,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那个小姑娘,如今正躺在里头,朝不保夕。我坦然接受了这个结果,再次叹了一口气。
奢侈品也叹着气站起身来,似乎打算去交钱,我抓住她的肩膀,她很理解我的意思,直白的告诉我,不会再去寻死了。
如今,剩下能做的并不多。我没时间再听阴沉女的人生有多扭曲,我要回一趟别墅,将病床上那小姑娘的遗书拿过来,因为那是她为数不多所留下的痕迹。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对她说我很抱歉,擅自做主救了她……却没能成功。
至此,掘掘的委托也就告一段落了。我再次清楚的了解到,但凡和任何神明扯上关系,总是没什么好事发生。
——“不,还有救。”
“啊?”我看着阴沉女,心想她发什么神经。
她苦涩地撇撇嘴,这么对我说——“她和我,都还有得到拯救的办法。”
什么……意思?开什么玩笑?在我困惑和莫名时,她忽然站了起来,立刻拽住了护士:“把纸和笔拿过来!没时间了!”
护士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做了,也许是碍于她的身份。给完东西,护士又回到了手术室里。
一张A4纸摊在凳子上,一支医院标配的圆珠笔握在她的手里。她匆匆写下了许多字,在讲述的,却是更荒唐的一件事。
——“本人自愿将心脏捐赠给里面的小姑娘,其他能用上的也随便摘吧。”
接着,她签下了自己的姓名,那是一个不怎么常见,却很有韵味的名字。不仅如此,她还露出小虎牙,用力咬破了拇指,将手印按在了上面,望着那张纸上的内容,我脑子一片空白。
“喂,你叫什么?”她回过头问我,满脸轻松。
“文安。文字的文,安静的安。”我下意识地作答。
于是她补上了这么一段——见证人:文安。本人死后,遗体要求在文安的监督下,埋进我花园的土里,也请大家监督他,为我立一块墓碑,写上“我不止做过错事”为墓志铭。
“……你……你……”我说不出话来,任何话语都描述不了我现在的震撼。
她露出了开朗无比的笑容,欢快地说——
“你是个特别的人,有遇见你真好,要不然,我的人生就没办法这么绚烂一次了。”
“……我……不,你……这……”
“你要阻止我?”
“我……”我不知道。
这样做,的确……里面的小姑娘也许就能延续自己的人生,也就再没有寻死的理由了。也许,我眼前这个罪孽深重的人,也因此能赎完自己的罪,得到她一直在寻觅的救赎?一定是。
我用力捶打了一下墙壁,将一切烦恼全部敲碎,对,我不会去熄灭她所展现出的光辉!否则,这个故事就只有一个糟糕的结局了!那才是最让人作呕的。
而作为见证人的我,此刻该问的则是这句话——“最后,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她微微一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抱我一下?说句‘我爱你’?开玩笑的。”
我却笑不出来。
“谢谢你,指明了我的路。谢谢你,没有阻拦我。所以呢,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我没有任何遗憾……虽然这真的很悲伤。”
我理解,因为很久以前,我也做过类似的事。
所以,我不打算对她说什么虚伪的话,面对将要离去的人,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我向她伸出了手。
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相逢过。你做过很多错事,但却不止做过错事,如果你想留下自己活过的痕迹,就和我握个手吧。”
稍有犹豫之后,她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悲伤和决然都透过那只柔软的手,不断涌来,留在了我心中。她的手颤抖着,因为那张低着的脸上,布满了决堤的泪水。
无论再怎么相逢过也好,但人生的尽头,尽是诀别。
可相逢过的人们,却都能在世界上留下自己活过的痕迹,留下与谁相逢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