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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我睁开眼睛刚伸了一个懒腰,就被吓了一跳。
一位汉服散发的小女孩,正坐在我寝室的书桌上,一动也不动的盯着我。我惊慌的往后退,撞到了头,虽然勉强知道她是绳绳,但说实话,这种非现实的景象相当相当恐怖。
“早。”她平淡的对我打招呼。
“……你没睡觉吗?”
“不需要呀,我又不是人类。”
也对也对。我不自在的穿上衣服,进到卫生间准备洗漱,但她一直跟着我,实在是好尴尬。
“别进来。”我对绳绳摆摆手想赶她出去。
“……为什么?”
“这是个人隐私。”
“不太理解。”
要对这位小小的神明解释隐私的概念,真是何等微妙。
“有不想被你看见的耻态,人都是被自尊心驱使的低级动物,和你们神明不同,所以留给我一点点私人空间!”
“唔。”绳绳终于退出卫生间了。
打理完仪容仪表,我回到客厅,打开冰箱,检查昨天做好的杵丝糕的状态。摸起来凉凉的,我吃了一个,糯米面皮微甜松软而不粘牙,馅儿甜美自然,比记忆里的味道更多了一丝蜂蜜的香味。被冰过以后,味道变的收敛,更有了一丝冰凉的深度。
在这夏日间,没有比它更美好的甜点了。我用盒子包了几个,换好鞋子准备去探望奶奶。
“绳绳,我要出门了。”
“我当然要一起去。”绳绳随我站到门口,理所当然的抬头看我:“安心,别人看不见我,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的。”
“……是吗?”我察觉到其中奇怪之处:“那我为什么看得见你?”
“我还想问!我以为你是那种修为深厚的大人物的后裔,偶然继承了血脉和修为,所以问你家里的职业,但又不是……真的是很奇怪的事,用偶然听见的话,就是独觉吧。”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绳绳像是个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抱着手对我进一步解释。
“总之人类会看见我们神明,是非常非常非常稀奇的,一般只有念了百年经书的悟道僧人,或者在星辰日月间沉心百年的道者,才或许会看见……”
我一边听着她的解释,一边打开门扉,然后和绳绳一起往外走去。
“原来如此,最后还有个问题,为什么勉强寄居在绳子里的你,会突然出来,还这么话多呢?呃,我是指你能言善辩。而且刚见面时,你像死人一样冷。”
“我还想知道呢,只是拴在你手上,就能获得维持形态所需的生息,这是很奇妙也从没听过的事情。”
即是说,这是她也不理解的事。我将这些疑惑收于心中。另外,绳绳的样子毕竟只是孩童,步幅跟不上我,走一段就要跑着追上来,让我有很强的负罪感。我放缓了脚步,用悠哉的步伐陪她走着。
——她在我身旁与我并行。宛如绳绳是这褪色世界里,唯一鲜艳耀目的那抹颜色,可即便如此,谁也没有发现这位翻花绳的神明。
车水马龙的昆明早晨,喧闹的街道让人不快,闷热的天气久久不将积雨倾泻,即便如此,有人同行的充实,已将我心中所有烦闷冲淡。
“文安,你究竟是什么人呢?”绳绳语调轻快的问。
“疯狂刻薄的音乐妄评者,无业游民,普通的二十岁男青年。”
“……那个,文安。”绳绳的声音渐渐变小,甚至要被清晨的人潮声盖过去了:“我可以……在你身边呆着吗?那个……能和人类讲话,这是非常非常稀奇的……而且你愿意玩翻花绳……唔嗯……在你身边还能以这幅样子……暌违千年,看看世界……”
“随意。”
没等她难为情的说完,我就给出了回答。绳绳喜悦的笑脸让我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无论她是无害幽灵也好,尊贵的神明也好,还是害我性命的鬼也罢,随她喜欢吧。
“那个那个,你不尴尬吗?别人看你就是和空气说话耶……你不伪装一下吗?比如拿个手机。”
经她一说,我扫视周围,擦肩而过的人大多都异样的看着我,不过——
“无所谓,你就在我旁边,和我说着话,别人看不见是他们的事,和你说话为什么要装作没有和你说话呢?”
“……你莫非是个好人?”
还是第一次被人——被神明夸是好人呢,但可惜不是这样:“不,我只是遵照自己的意愿活着的人,路人的看法,对我而言不痛不痒。”
“怪人。”
倒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夸了。
清晨时分的昆明,已是车来车往,人潮涌动的繁华地方了,曾经我也会在这时候,背着书包混迹其中。但不知不觉间,本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日子,一点点消失殆尽,我已非那时的少年了。
那时身边的人,也消逝已久。
走到医院,在护士站询问之后,果不其然,奶奶是在高档区的单人病房。刚刚乘电梯上去,我就撞见了认识的人。
两位,分别是高挑而花枝招展的中年妇女,和西装革履的卷发中年男子。分别是姑妈,与叔父。和小孩子不同,大人即便隔了几年,也不会有多少模样上的改变。
“……文安。”他们微妙的看着我,还是出声叫住了我。
“唷。”我随手打招呼。
“怎么打招呼呢?那个赌鬼没教你礼仪吗!”
我的招呼惹怒了叔父,他大声呵斥,让绳绳吓了一跳躲到我身后。我嗤之以鼻的别开视线。
“是啊,没教过。”
我没有再理会他们,走向了病房,无聊的家庭伦理纠纷,是我非常反感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去旅行了。到了门外,我推开房门,在摆满了花篮的单人病房里,除了偶尔被风扬起的帘子声外,就只有监控器上那微微跳动的心律声了。
苍老的奶奶端庄的坐在病床上,即便身着病袍,头发花白,却依然有着我所知晓的那份气质。从几年前起,她的老年痴呆症状就越发严重,这无论是谁都逃不过的衰老,是人生难免的哀伤。
“唷,奶奶。”我小声对她打招呼。
但奶奶只是看了看我,然后客气的对我点头致意,再无其他表示。也是,我这样不孝的孙辈,是不可能留在连儿女都忘却了的老人脑海中吧。
我将带来的糕点打开,放在床头柜上,对她说:“奶奶以前教妈妈的做法,现在被我学会了。”
奶奶瞥了一眼杵丝糕,微微露出笑容,然后怀念而对着虚渺的空气抬头。
“手艺变好了呀,小森。”话音落下,她缓缓抬手抓起一个,轻轻尝了一口,笑意更加深浓了:“小森,不嫌麻烦了吗?这蜂蜜玫瑰糖,很好吃吧?”
我咬着嘴唇,那是我妈妈的名字。
奶奶吃完了一个,优雅的拿起床单,似乎把它当做了身边常备的手帕,轻轻擦拭嘴角。随后瞥了一眼我的手腕。
“小文,翻花绳吗?”
“……奶奶还记得我?”我吃惊的大声说。
但奶奶却没有看着我的脸,而是依然望向虚无一物的空气,和不存在于那儿的人对话。
“男孩子玩这个,不成体统。”
言毕,奶奶伸出手,满是皱纹的手掌,似乎在向那里的文安没收绳子。
一旁寂静观望的绳绳对我点点头,有些无奈的垂下视线。我解开了绳子,放在了奶奶的手中。随之,绳绳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即便如此,我还是知道她就在我身边。
奶奶等了一会儿,仿佛在那里的文安哭着离去了,她才放下那副严厉的架子,自然的松着嘴角,迟钝的手指折着花绳,束在五指之间,轻轻一拉,绳子便柔顺的滑落在了病床上。
“……好了,你奶奶要休息了。”叔父拍拍我肩膀。
“是。”
我握起落在那里的绳子,往后退了出来,一步也挪不动的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和心中的怅然若失对望。再次出现在我视线里的绳绳,想安慰我,但那只小小的手,怎么样都碰不到我的头,为此她委屈而失落的快要哭出来了。
“翻花绳吗……小时候,我也很擅长呢。”
一旁的姑妈苦涩的说。
“现在不擅长了吧。”
“因为,长大成人了啊。”
也是。
我重新系好绳子,用力掐了自己一下,从心中这份低沉里走了出来。要不然绳绳就要真的哭个不停了,到时候我还得安慰她,那不就是本末倒置了嘛。
最后,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在隔天的下午,奶奶没有痛苦,寿终正寝的逝世了。
我还是哭了出来。
奶奶她的的确确的消失在了这世间,或许……去了绳绳所在的那遥远地方吧。
我和绳绳坐在家里的阳台——也是最初见到绳绳的地方。
“对了,为什么你最早的时候要在这里呢?直接进到房子里来不行吗?”
“所谓居所,乃是容身的独立之所,若非受邀,我们人外之形,是不会主动进去的,这是对人类的尊重。”
的确,那时候我帮她打开了窗户,请她入内来着。没想到讲究和规矩都这么多。而且——“总不能让个小家伙在外面吹凉风吧。”
绳绳淡淡的笑了笑,随后在脸上添了几丝愁绪。
“请节哀顺变。”
明明是个小孩模样的神明,却学的如此有人情味。
这么淡淡一句追悼,也是人间的常态吧。无论生老病死,世事无常,人世间有所谓红白喜事之分——至少奶奶不必受痛苦和疾病折磨了。或许是与我感同身受,绳绳用稚嫩的声音,悠然念起不知何来的词句——
“往来辗转,人世一场,由无而生,归于静谧,逝者永眠,眠而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