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抱着鉴赏的态度竖起耳朵,听到的却是这般震撼到无以复加的音乐,将我泡在音乐中漫长时间积累出来的理性尽数淹没了。她的音乐,超乎了一切。
可是呢,听到了这样的音乐对我而言,既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满足,也是莫大的灾厄。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和认为“酒仅是酒”的酒神糟糟不同,空空这一位音律之神所奏的曲律,却远超人间的程度,实是神明所奏。简而言之——我想,以后我听什么都不能心满意足了。
收起了琴与椅的空空,在其他三个神明听众细碎的掌声里,不以为然的坐回原位。
“……第一次听你奏乐呢,真该感谢你将这一首献给的人。”
糟糟感慨而仿佛洞悉了什么般说完,递上一杯泛着赤色的酒。我爬在桌子上,仍然无法从余韵里逃离出来,眼泪流淌个不停。
“这个……曲子,我记得是——”
恨恨想说些什么,但被空空尖锐无比的视线打断了,她笑眯眯的点点头,只是夸奖了几句空空的琴声。
绳绳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若有所思的望了我一样。我勉强扶着头坐直腰杆,然后面向空空再度低头趴在桌上,无论如何,这绝对是神赐给我的至高无上的礼物,感激涕零的我正在表达敬意和谢意。
“怎么样?不好听吧?”空空像是话里有话,但我捉摸不透。
“撑霆裂月,穿云裂石,白雪难和,光风霁月。”我把能想到的形容一股脑的说了出来,但这远远不够,同时我还有巨大的苦恼,“身为音乐爱好者……我的人生已经满足到无可复加了……只是,以后我该怎么面对世间的音乐呢……”
空空不知何故有些开心的敷衍我说道:“那我就不管了。”
我用一辈子平淡中偶杂惊喜的欣赏,换来了神明仅有一次的无上妙音。要衡量这是否值得,将花上我的一生。
不知何故,我有这种感觉,是空空故意让我留下了这种不可磨灭的震撼。虽说我很想听也是一个原因,可她却不可能不知,当她演奏了这般程度的音乐,震撼了我的灵魂之后,只是个凡人的我审美观念会怎么被改变,但她却依旧这么做了。
有什么深意在其中……她想留下不可磨灭的东西,刻在我的灵魂里吧。
——这时,糟糟给我倒了一杯茶水,友善的对我轻声道。
“与你们那几十年的苦短一生相较,我等神明要漫长得多……所以,你们的渺小人生于我等而言,只是饮几杯淡酒的一昼夜。”
不知道为何,糟糟要在现在说这番奇怪的话。他总不会是要我珍惜人生,少喝几杯吧?大抵是察觉我的疑惑,他看了空空一眼稍作停顿又补上了一句——
“但是夜晚还很长,想多喝一会儿也无妨,好酒多得是。”
原来如此……
他是这个意思……
领会了之后,我既欣喜若狂,却又难受无比。我抬着手里装有茶水的杯子摇晃了很久之后,才在怅惘间不得不吐露出违心的话:“酒喝多了……会醉吧……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喝不醉就可以吗?”空空淡笑着问我。
“……再怎么样的佳酿,也没办法将人的漫长一生浸的只剩甜美,倒是平淡的白开水,却无奈的要饮上一辈子……滋味倒能依旧不变。”
我沉重的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并非所有浪漫都来自心照不宣……所以,您想必知道我怀着什么样的思绪,但……如酒神所说,我们的一生之短,于你们,只是饮几杯淡酒的一昼一夜而已。”
空空本还想继续说点什么,但恨恨晦涩的视线拦下了她。过了许久,她的面上才浮起矛盾的神色——泛着哀光的微笑,她用喜忧参半的细微声音,自言自语道出了最后的话。
“其实……若能有一昼一夜……就已经很奢侈了……”
从糟糟的铺子里回到家,已是快到清晨时分了。
我又累又乏,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堆积起来给我的冲击,抵得过我三年人生了。自从遇见绳绳以后,生活就变成了这种模样,既充实又悲哀。这使我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孑然一人度过自己的清净时光。
脱掉外衣和鞋子,我直接躺去床上,即便疲乏到头疼欲裂,还是没办法入睡。友良的事已经足够让人扼腕了,没想到空空还送了我这么一份苦楚的礼物。
家里那对养眼又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也不必担心门外有鬼突然闯入,或是悲情的女歌手自杀。她们皆在继续前行在人生的路途上,我亦如此。
我把头埋进枕头里,自己的味道不断涌入鼻腔。我很想见见雅雅,问问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世间苦楚的走了这么漫长的岁月……还有,她或许能告诉我,我的选择是错或对。
思前想后,怎么都睡不着,为了让心静一静,我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并没有看见绳绳坐在我桌上……我失落的走到客厅,果不其然,她正在坐于阳台护栏上,轻轻摇晃着那双小小的脚丫。一直都是在我身边,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背影。
如此娇小的背影。
推开阳台的落地窗,我走到了她旁边将手放在护栏上,和眺望天空的她不同,我穷目遥望这偌大城市那被楼房遮住的地平线尽头,因为无眠的长夜结束时分,这清晨城市的地平线的确值得一看,我这般未眠的人,就更加如此了。
我印象里,最美的清晨是在一座很小的城市看到的,我还记得:
深灰的天空,被水色的淡薄光芒一点点渲染,眼中的视野,由漆黑一片悄然化作群青、深蓝——愈发明亮,愈发淡化而成。偶尔还会有一抹易散的绛紫色彩云。
——可惜今天没有,只是乏味的清晨而已。
“……文安。”
“陪我聊聊吧。”我说。
绳绳沉默不语,既然如此,就算是自说自话,我也得说个痛快。
“我——”
“我很迷惘。”打断了我的话,绳绳却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是否应该……留在你身边。那对未能诞生于世的孩子,他们和母亲诀别了对吧?因为生死相隔,即便以长大后的模样来见了母亲,但仍只是游魂,是不应与活在世间的人多有接触的……他们的事,让我想起了,自己也是与你处于不同世界的存在。”
我沉默的做着听众。
“神明也好,鬼魂也好……都是如此,更没有像你我这样的前例。按常理我是绝对不应在你身边的,即便你能看得见我……”
原来她是在纠结这些东西,所以相处时变的冷淡了很多。于是乎,我用不耐烦的哼声打断了她,接过话语权说道。
“我有一句想说的,一句想问的,你想先听哪个?”
“……文安想问什么。”
“和我一起你开心吗?”
她立刻不假思索的浮现笑容回答我:“当然啦,非常非常开心。”话音落下,绳绳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那不就是了!另外,我想说的是——有你在可是很有趣的啊。”
“……”
“管它什么有没有先例,管它生死之隔什么的,那堆麻烦事就由它去吧,反正我能见到你,你也没地方去不是吗?”
我曾度过了很多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日子:麻木的旅行,虚伪的处世,很难再静下心享受音乐,因而评论越发写的苛刻。如今却有些不同了……遇见绳绳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纯粹的笑脸。
而且,是对我绽放的笑脸。
所以我希望绳绳能一直开朗,不必再在绳子里无趣的眠休,再在不知名的杂货铺里和尘埃作伴。不必再苦苦期望着,那小小的游戏能在这时代逆流向上,再被许多孩童知晓。
所以……我希望,她就在我的手腕间缠着吧,如果还想去哪里的话,我也能陪你去。虽然我手指头不太灵活,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反而是很无趣的大人了,但我不会忘掉这名为翻花绳的游戏。
就像你曾说,重要的事情会镌刻于灵魂之上,因而你已被我的灵魂记得一清二楚了。
所以,我说出心声。
——“你不是自诩为文安家的绳绳吗?”
“……可以吗?”
我没作答,而是走回到客厅里,站在敞开的落地窗后,对仍然站在家外的绳绳,做出一个有些装模作样的恭请入内的姿势。
她小跑着来到了我身边,以及——绳绳的笑容又回来了。
绳绳会伴我到何时呢?大概会和我同生共死吧,在我消逝的时刻,也会随之消逝。
和那些一路坚强走来的其他神明们不同,她这样娇小的存在,只能以这样的形式,得到幸福吧。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