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做不完,却也拖不得。”
羊珏感慨地说了一句,整了整衣冠便朝着外边走去。
羊兆急忙端起饭食,跟在后边。
鲁郡南城,一间被拆除了围墙的坊市被羊珏当作了伤兵安置之处,只从门口路过便仿佛能感到坊里的一片愁云惨淡。
这时代的医疗水平实在太差,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医疗水平这个词,即便羊珏在流民中大力招募郎中,但处理起伤口来也不过是洒上一把石灰然后靠个人能力自愈。
因此在战争中若受了严重伤势,跟战死不过早死晚死的区别。
万岷原本趴在坊中的一处院落板床上,表情木然地看着门外熙熙攘攘的流民来回经过。
直到有一人闯进门后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他才缓缓爬身:
“如何了?”
“大...大兄!”
那人本欲说话,张开嘴却直接哭了出来:“季奴他...他死了...”
万岷沉默地抿了抿嘴唇,什么话都没说。
那天羊珏列阵,将他安置在中军最前,并许他带十个人在身后策应。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把小弟也放在自己身后,到时候多少也能有个照应。
只是没想到这场仗打得竟然如此惨烈,自己也在两兵相交的一瞬间被马首撞了出去,幸好手中握有大盾方才保得一命。
而小弟眼见自己被撞退,焦急之下直接冲到了最前想要为自己拦住战马,却被马上骑士一槊捅穿了胸膛。
因为没有伤及心脏,所以在战争结束时他还活着,可等回到城里,早就因为大出血而晕了过去。
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死了。
“大兄,咱们走吧!往广陵去!听说南方群山茂密,人迹罕至,而胡贼向来不敢过淮!”
眼前的二弟带着一丝哭腔劝道:
“我知道你是想报答他羊氏子,但那日城外一战,非但季奴身死,当初跟着咱们出来的人也没几个活着了!
咱们在家里本就讨人厌弃,如今非要都死在这儿吗?万一你也死了,那我们可真的没什么盼头了,又谈何出头之日?
如今他羊氏已经在北地搏得了功劳,说不得明日便丢下我们偷偷回江左当官去了,你又何必待着不走?那些名门望族什么德行,难道你我还不清楚吗?!”
万岷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重新缓缓趴在了木板上。
他背上中了一刀,疼痛难忍,只能趴着。
“大兄!”
来人一脸焦急,还想再劝,却突然住口。
万岷疑惑抬头,却发现门外走来了两個熟悉人影。
羊氏子?!
万岷大惊,正要起身,却被快步赶来的羊珏一把按在肩膀上:
“伤势未愈,趴着就行。”
“这...颇有失礼。”
万岷有些不好意思,趴在那里更觉十分别扭。
“什么失礼不失礼,打仗不是靠讲礼貌的。”
羊珏笑着找了个凳子就在他身边坐下,看了看他的伤口,最终长叹一声:
“城中物资贫乏,实在是没什么东西给你治伤,只能多委屈一下你了。”
随后又接着说道:
“那日你在我阵前,十分悍勇,手刃数名贼骑,我都看在眼里。本公子说过,你若能立功,本公子亲自为你往晋廷报捷,如今捷报已经发出去了,你安心养伤便是!”
万岷顿时大喜过望!
其实他这点功劳也算不了什么,或者说这场仗本来也上不了什么台面,所以这军功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真正宝贵的,还是羊珏以羊氏嫡子的身份为他亲笔书写的报捷文书!
“属下...谢过公子!”
万岷低下头,差点就要哭出来。
他虽然姓万,也是正儿八经的万氏家主之子,但这天下不是所有儿子都能沾老子的光,至少万岷在坞堡内就过得颇为不顺。
否则他也不会在众人都躲在坞堡时,偏要出来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搏出身了。
只可惜,晋军直接败退江左,他想要出人头地的一腔热血最终成了一场空。
走投无路,心中又十分愤懑,万岷不甘心之下干脆加入了孙谭两氏的阵营,决心拿羊珏的人头先在羯赵国内混个出身,将来再说其他。
谁曾想命运就此改变。
“说起来,我怎么在鲁郡从没听过什么万氏。那天你身后跟随的,似乎也不是你家族兵?”
羊珏继续说道。
万岷苦笑一声:“我这种人,哪有资格使唤什么族兵?我母亲本是婢女,被父亲看中,却又被主母嫉妒,逼得父亲将母亲转赠他人...
公子,不瞒伱笑话,我与三个弟弟同一个母亲,却出自三个父亲...万家人看不起我,就连乡民都对我颇有不屑!所以自母亲死后,我就带着三个弟弟出了万家。”
羊珏皱了皱眉。
怪不得这万岷明明自己的出身也不算好,万家甚至不算寒门,只能算是个豪强,而他对庶民黔首却多有鄙视。
那日见林茂时,更是一口一个“泥腿子”。
按理来说,他这种身份即便真的对庶民不屑,面子上装还是要装一下的,否则将来就算有了出身也无法养望,更成不了世家。
果然还有一层内情在。
他点了点头:“也罢。若你愿意,伤好之后我可以给你谋个去处...”
“我们兄弟不想要什么去处!”
几人身后,那名一直沉默肃立的少年突然出声。
万岷大怒,猛然转头:“万迁闭嘴!休要对公子无礼!”
“无妨!”
羊珏笑道:“既然如此,你说说,想要什么?”
“愿向公子求得千里马,让我兄弟二人过江!”
“我让你闭嘴!!”
万岷怒极,撑身起来,却又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一阵呲牙咧嘴。
羊珏却是微微一愣:“你们不是有四个兄弟,为何如今只你二人想去江左?”
“季奴已经战死了,阿叔早就在我们来鲁郡时就病死了,如今只剩我兄弟二人!”
万迁大声道。
羊珏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说着站起身,接过羊兆手中漆盘放在了自己刚刚坐过的凳子上,并再次制止了想要起身的万岷,笑道:
“无妨。好好养伤便是。无论你想做出什么选择,都可直接去找我。这是对你当日深明大义愿意为我所用,城外又为我死战贼骑的谢礼。”
说着,大踏步离去。
这坊市的围墙早就被拆除,外边人自然能透过大开的院门一眼望见院子里。
而羊珏无论是自己本身的身份使然,还是前几日的谣言传说,使得他无疑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人物。
踏出院门,便看到门外早已经挤满了围观的流民,脸上各有神色,却都挤在远处不敢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