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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 她只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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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下过雨的青石板路湿润冰凉,枯黄的落叶覆于其上,马车轮碾过时,便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痕迹。

一辆宫中的马车停在了兴宁坊骠骑大将军府门外,明洛自车内走下时,有侍女小心搀扶住她的手臂:“雨后路滑,女使当心脚下。”

明洛不置可否,带着侍女与两名内监走进了常府。

此时,常岁宁尚在演武场,听得仆从来传话,得知明洛来了府上,不由问:“可曾说了是为何事来此?”

“只说是奉圣人口谕而来,其余的便未细言了。”仆从道:“白管事此时已在前厅,特让小人请女郎过去。”

到底如今府上只女郎这一个一家之主。

常岁宁点头,将手中的弓丢给了阿澈:“我先回去更衣。”

仆从忙点头,暗暗松了口气,他真怕女郎过分随意,就穿着这身衣袍和溅满了泥水的靴子过去呢。

前厅内,等了一刻钟余未见常岁宁,明洛身侧的侍女微皱眉:“贵府女郎为何迟迟未到?常娘子对待圣人口谕,竟也这般怠慢的吗?”

上次明洛在马车内情绪失控的情形她还记得,侍女心知自家女史待常岁宁不喜,此时便有借故挑剔怪罪之意。

“这位姑姑有所不知啊,我家女郎有每日晨早练功的习惯,平日里这般时辰人都在演武场的……这会子听闻有圣人口谕到,大约是刀枪都赶忙扔了,生怕失礼,正忙着回去更衣呢。”白管事解释道。

那侍女面色一阵古怪,这眼看就要入土的老头子喊谁姑姑呢!

白管事笑得很热情——听说见了从宫里出来的女使们,喊一句姑姑总没错,礼多人不怪嘛。

“休要无礼。”明洛出声斥责了侍女一句:“是我们突然造访在先,耐心等着便是。”

“是……”侍女忐忑地将头低下去。

此时,明洛余光内隐见有一抹人影出现在厅门处,她转头望去,只见是常岁宁走了进来。

来人走进厅内,向她抬手:“让明女史久等了。”

明洛看着少女,只见对方脸上没有一丝异样神态,好像那日二人在马车内的言辞冲突并未发生过。

明洛也微微笑了笑:“我今日奉圣人口谕,特来请常娘子与常郎君去往大云寺为常大将军及众讨逆将士祈福。”

祈福?去大云寺?

常岁宁面上未动,却已下意识地思索起来。

口中则道:“不巧,我阿兄前不久经试入了玄策军,如今正在玄策军营内习训,两日后才能回来。”

玄策军营在京城近百里外,纵是要将人喊回来,最快也要明日了。

明洛:“既如此,便暂请常娘子一人随我前去大云寺。”

常岁宁闻言,心中生出一丝疑雾,似随口问起:“不知此去多久折返?”

明洛缓声道:“圣人此番需于大云寺祈福三日。”

三日……

常岁宁点头:“如此便有劳女史在此稍坐片刻,容我回去准备一二。”

既要在寺中住上三日,总是要备下衣物和日常所用。

明洛颔首,目送着常岁宁出了前厅。

回居院的路上,常岁宁已飞快地思索了一番。

召她这个做女儿的去为在外征战的父亲祈福,固然是在情理之中,此事换作之前她或不会多想,但最近……

最近她总想到那日她去玄策府看榴火时,崔璟谈及“归期”这个名字时的语气神态。

随之,她又屡屡想起中秋花宴时,天镜国师凝视着她的那双眼睛,以及她彼时所察觉到的那无比强烈的被窥视洞悉之感……

这两件事让她心中生出了一个猜测。

关于她重生之事,因过于不可思议,一直便被她归于“常人无法想象”之列。她曾想过,若非她亲身经历过,假如她身边出现了一位“重生者”,她纵察觉到不对,大约也只会觉得对方中了什么邪或是在装神弄鬼,而轻易不可能想到还魂之事上去……

但崔璟与那位天镜国师给她的感觉,却让她渐有被看穿、或是即将被看穿之感。

可若说天镜国师是从她的面相上看出了端倪,那崔璟起疑的依据又是什么?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存在吗?

她为此觉得自己似乎走进了一团迷雾中,而此时明后的忽然传召,又如一把大手推来,将她推至了这迷雾的更深处。

直觉告诉她,此次大云寺之行,或许当真没有那么简单。

但她不能不去——明后使明洛亲自来此,便是没有留给她拒绝的余地。

这位皇帝陛下,从前行事便是如此,做了皇帝后,显然更甚几分。

喜儿忙着收拾衣物之际,常岁宁来到了梳妆台前,随手拿起了一只珐琅镯子,套到了手腕上。

这看起来寻常的镯子实则内里中空,藏有利刃机关在,必要时加以旋动,便可当作制敌之物来用。

此术是常岁宁从沉三猫那里偶然听来的,她让沉三猫画了图纸出来,转头让常刃寻人打造了这只镯子。

沉三猫画图时,尚有些忐忑羞愧,说自己从前只会琢磨这些歪门邪道,实在上不得台面。

不料,他话音刚落,那接过图纸的少女便扔给了他一袋沉甸甸的金豆子,说让他拿去放开研究这些歪门邪道,越歪越邪门她越喜欢,不够邪门的就别往她那里送了。

沉三猫不理解,却大受震撼与鼓舞。

自那后,常岁宁三五不时地便会收到他让人送来的一些小玩意儿。

包括她此时拿起来的一只小瓷瓶。

常岁宁犹豫了一瞬,还是将那瓷瓶带上了。

哪怕是她多疑,但有备无患。

常岁宁将一切准备妥当后,随明洛一同上了宫中的马车——她本打算坐自家府上的马车,但明洛开口相邀,她便未推辞。

这似有近身监视之感的举动,叫常岁宁心中的猜测更深了两分。

但她未与明洛多言多问,上了马车不久后,她即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养神。

明洛看着那似乎闭眼睡了去的少女,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杀机。

若是可以,她当真想立刻除去面前这个给她带来了无数变故的少女,彻底以绝后患。

纵是闭着眼睛,也凭借着战场上锻造出的敏锐觉知而捕捉到了那一丝杀意的常岁宁,心中并无波澜,眼睫都未动上一下。

此时对方纵有敢对她动手的胆量,却也没有杀她的能耐,反而只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但对方这份乍起的杀意,却值得她多想一想。

上次马车内一叙,她尚未察觉到明洛对她有杀心,莫非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促使明洛对她生出了更大的敌意,将她视作了需除之后快的威胁?

会与眼下大云寺之行有关吗?

为克制起伏的情绪,明洛微移开视线,看向随着马车行驶而微微晃动的青色车帘。

今日那两名相随的内监,其中一个是姑母身边的人。

姑母不会对她明说那些隔心之言,但却处处满含敲打提醒,于无形中将她的手脚及心思皆牢牢困缚住。

她分明记得,数年前姑母即暗示过她,姑母担心崔璟手握玄策军却终会倒向士族,姑母希望她能与崔璟走到一起,她助姑母来控制崔璟这个变数,姑母则会帮她完成嫁予崔璟的心愿……

那是她与姑母心照不宣的约定。

可那晚芙蓉花宴,崔璟求娶常岁宁,她能清晰地察觉到,若那时常岁宁点头,姑母必然会答应赐婚……

崔璟成了别人的了,哪怕那个别人此时做出一副不肯要的姿态!

是,她固然知道姑母也有不得已之处,可姑母分明知晓她的心思,但那件事后,却一个字都没有再和她说起过崔璟之事,更不必提言语安抚……好似她只是一个能用则用,无用便抛到一旁的棋子,对一个棋子自然不需要给予任何解释安抚。

这让她忍不住想,继崔璟没有了之后,下一个从她手中消失的又会是什么?

一个常岁宁尚且如此,若这常岁宁当真“成了”那位长公主,姑母是不是便会毫不犹豫地收回曾施舍给她的一切?

毕竟现下,姑母甚至连她想要守住自己的东西的心思,都不允许她有。

这讽刺又窒息的感受,让明洛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挣脱困缚的冲动。

可她此刻又清楚地知道,她越试图挣脱,便困缚便会收得越紧,直至毫不留情地要了她的性命。

她非但不能挣脱,甚至还要压下一切心思来小心应对,姑母此次的提醒也是考验,如她一旦生出不忠不从之心,等着她的便是万劫不复。

姑母不会给她试错的机会。

兴许,在姑母眼中,她就是这样好掌控吧。

正因她足够好掌控,姑母这些年才会将她留在身边,选择让她来料理天女塔的事宜——这些琐事帝王做不到亲力亲为,于是选择一个好掌控的人来用,便很重要。

明洛满心讽刺。

可天女塔内那个不切实际的妄想,当真能实现吗?

她现下只能看着了。

那她就看着好了。

昨夜彻夜未眠,心中窒息无力的明洛,此刻心情甚至有几分麻木地看向那闭着眼睛的少女。

她虽姓明,却自生来即受人欺凌,受命运捉弄,从未得到过天意的卷顾……不知这一次,天意会卷顾谁呢?

常岁宁看似闭眼休息了一路,实则已将所有能想到的可能都设想了一遍。

而很快,她的设想便得到了证实。

入大云寺有规矩在,无论何人为何事而来,都要先去大雄宝殿进一炷香。

常岁宁入了大殿,晨早出寺时已来上过香的明洛在一旁等候。

一位年轻的僧人将香递给了常岁宁,常岁宁接过时,僧人双手合十于身前,向她行了个佛礼。

常岁宁还礼时,视线落在了僧人合十的手上,心底微惊。

僧人看似合十的手,其它手指相合,但唯独右手的小拇指却是往下的。

昔日在军中,有不便开口之际,便需用手势动作来传递消息,每个手指示向不同的方向皆有不一样的暗示……这是她与无绝和常阔之间的暗号。

这僧人是得了无绝的授意?

无绝……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常岁宁心底震动,面上未露分毫,将香插入香炉后,便在面前的蒲团上跪了下去。

僧人退至一旁。

常岁宁跪拜之际,触地的手无声探到蒲团下方,很快便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件。

她借着叩首的动作看清了那个东西……是无绝从前便常带在身上的天石指环,据说是他师门的宝物,取自天外飞石,蕴藏玄力,带在身上可挡灾厄,可克困局。

那僧人方才的手势便是暗示她留意下方,而下方藏着的正是无绝的指环……

无绝当真认出她了?

为何要暗中将这指环交给她?是在提醒她什么吗?

常岁宁心中惊涛翻涌间,缓缓直起了身体。

“常娘子上罢香,便请随我去天女塔,圣人与无绝大师已在塔内等着常娘子前去祈福。”

常岁宁无声握紧了那枚指环,似有些不解:“天女塔?”

“正是。”明洛道:“天女塔虽轻易不允寻常人入内,但圣人说了,此次祈福是为讨逆大业,事关重大,故才破例准允常娘子入内祈福。”

转瞬间,常岁宁脑海中迸现了无数个念头。

包括她之前经过天女塔,不慎入阵时的异样感受。

从不允外人入内的天女塔,此时专为她而破例,当真是为了扬州战事吗?

或者说,那座布有古怪阵法的天女塔,究竟是何用途?

明洛的声音再次响起:“请常娘子随我前去吧。”

常岁宁便起身。

起身之前,借着身上披风与衣袖的掩饰,她将那枚指环重新放了回去。

她不能拿走此物。

她若拿了,便等同承认自己是李尚。

她现下不确定无绝是为何人做事、此举会不会是在替什么人试探她,总之一切未明朗之前,她不敢也不能相信任何人。

越是身处迷雾之中,越要谨慎警觉。

此时此刻,她只信自己。

好在她一向对自己要走的每一步都负责用心,所以她很值得自己信任。

少女轻咬破了藏在牙后的药丸,苦涩辛辣之感立刻充斥了口鼻,她缓缓呼出了一口气,神态称得上悠闲地看向前方。

退一万步说,自己的性命真砸在自己手里,至少图个她乐意,总比将安危交付给他人来得安心甘心。

去往天女塔的路上,常岁宁只觉每一步都踩在雾海之中。

而直觉告诉她,迷雾的尽头往往是真相。

或许,只要她能走出这迷雾,她便能够看到真相了。

塔院外,明洛看向微驻足的常岁宁:“常娘子,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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