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的确是好画,只是洛儿无从妄断。”明洛答:“但闻褚太傅之言,是有两分相似的。”
是不是仅有两分,她是清楚的。
但正如她所言,她不宜“妄断”。
她未有抬头看去圣册帝的神态,只听那道声音又问:“据闻那幅画,如今被挂在了登泰楼中?”
“正是。”
圣册帝似斟酌了片刻,但到底只道:“那便罢了。”
明洛心中那根绷紧的弦松缓了下来。
画挂在登泰楼中有好有坏,好在至少让姑母打消了将画取回宫中来看的想法。
此时有宫娥行入殿内通传:“陛下,喻常侍求见。”
圣册帝颔首,示意令其入内。
明洛退至一旁,默认这个有关常岁宁的话题就此揭过了。
喻增带来了一份名单,行礼罢即呈上:“……其上是近日朝中主张尽早选立太子妃的官员名单,请陛下过目。”
圣册帝翻看罢,面上仅有“果不其然”之色。
这名单之上,大半皆是士族官员,放眼看去,为首者不过崔、郑、长孙等姓罢了。
裴氏之事后,那些人并不曾真正退却,先是借礼部尚书之位与她再三抗衡,最终推了褚太傅出来,才算中和了此事。
而今,这些人又开始提议要为太子早日选立太子妃……
太子李智不过十三岁而已,太子妃之事何须这般着急,说到底不过是想借此提醒她、也提醒各方,如今太子已经长成,该是她还政之时了……企图以此为号,来达到他们收拢整合势力的目的罢了。
圣册帝将那名单合上,并未急着多言任何,只另交待了喻增一些别的事宜。
喻增一一应下。
明洛自宫娥手中接过刚换来的茶水,来到了御桉旁,替圣册帝倒了盏热茶。
茶汤注入茶盏之中,茶雾鸟鸟升腾间,圣册帝随口与喻增道:“你来之前,朕正与固安说到那位常家女郎。”
喻增随侍她左右多年,她偶尔也会与之说些政事之外的话题。
明洛将茶壶轻轻放下,垂眸守在圣册帝身后。
“陛下是说昨日登泰楼之事?”喻增微微笑着道:“奴也有耳闻。”
“她能张罗得起这场诗会,又能把控得了那般突发局面,倒是有些本领在的。”圣册帝道。
明洛垂着的眼睫微动了动。
喻增:“陛下谬赞了,小孩子喜欢热闹,恰是运气好罢了。”
圣册帝难得笑了笑:“你倒也是将她当自家孩子来看的,懂得替她自贬。”
接着,却是问:“说来,这孩子当年既是被‘阿效’带回来的,可知具体是何来历?”
“据殿下当年说,只是寻常穷苦百姓出身而已,父母早亡,见其孤苦可怜,殿下便带回了京中。”
圣册帝颔首,继而思索着道:“‘阿效’仁善,外出征战时也曾救下过不少孤儿,但救下之后如此安置的……却似乎只她一个。”
“是。”喻增解释道:“那些孤儿多被安置在军营中学着做事,但因岁宁被带回时年岁最小,不过初会走路而已,又因是个女娃,便留在了玄策府内。这女娃生得便讨喜,平日喜黏着殿下,殿下也很喜欢她,又亲自取名,奴与常将军几人便格外照拂了些。”
“之后……殿下不在了,临去前曾交待要好生照料着她。”喻增声音微顿,才又道:“奴与常将军几人念着殿下的叮嘱,久而久之习惯了将这女娃带在身边护着……时日一长,便也视如己出了。”
圣册帝似有些感慨:“能遇上‘阿效’,是她的造化。”
她道:“明日让她入宫一趟,朕想见一见。”
喻增应“是”。
明洛眼底闪过一丝极澹的讽刺。
所以她没说错,对方就是造化运气很好。
从始至终都只是因为得了先太子殿下几分喜爱,便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一切——包括此时圣人的注目。
……
因近天亮才歇下,常岁宁白日补了个觉,待至傍晚时分,才去了演武场。
喜儿去看了昨夜带回来的那两个小乞丐。
二人里里外外洗了一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包在头顶,又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虽面黄肌瘦之态一时难改,但已像是换了个人似得。
喜儿满意点头,而后看向从二人身上换下的褴褛旧衣,道:“女郎说你们原本的行头别扔,之后兴许还用得上。”
两个男孩子听得心口突突直跳。
这是……若他们表现不好,便随时将他们扔出去的意思吗?
喜儿不知二人患得患失的心情,道:“跟我走吧。”
二人连忙跟上。
喜儿将人带去了演武场。
楚行已听常岁宁说过了二人,此时看了眼二人瘦弱的小身板,便只道:“今日先跑两圈即可。”
两个孩子不明所以——这是对他们的考验之一吗?
生怕跑得慢了便会被丢出去,二人风一般跑完两圈,很快回到楚行和常岁宁面前。
“女郎,我们很能跑的!”
“嗯!若有狗在后面追的话,还能跑得更快!”
“我能一口气跑完整条朱雀街的!”
楚行:“……”
竟是有底子在的。
看着那跑得满头大汗的两个孩子眼睛里写满了渴望被肯定,唯恐被抛弃之色,常岁宁朝他们笑了笑,点头道:“很好。”
她喊了阿澈过来。
“这是阿澈,你们年岁相当。从今日起,你们二人便跟着阿澈,每日晨早时一同来此处习武,剩下的时间阿澈做什么,你们跟着做什么便是。”
二人齐齐应下,乖巧地看向阿澈。
阿澈忽然有些紧张——女郎这是要让他带新人了吗?
他心中很是忐忑,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迎着那两道视线,尽量让自己显得足够沉稳老道一些:“你二人叫什么名字?”
两个孩子却先后摇了头。
无父无母没人要的小乞丐是没有名字的,有也只是绰号而已,算不上正经名字。
常岁宁轻车熟路,明白这又到了考验她取名能力的环节——
“你叫小端。”
“你叫小午吧。”
“好!”刚练完一套刀法走过来的常岁安抹了把汗,惊叹道:“朗朗上口而又兼具深意!”
常岁宁:“……”
这意也没有很深吧?
见那位郎君活脱脱一副“我都想拿过来用了”的神态,叫那两个孩子愈发受宠若惊,连忙跪下朝常岁宁道谢。
之后便跟在阿澈身后离开了演武场。
路上阿澈羊装老道地问了些话,见二人答得殷勤又乖巧,阿澈逐渐安下心来。
但他很快发现,太过殷勤乖巧也不全是好事。
二人将女郎那句“阿澈做什么你们跟着做什么便是”贯彻得过于精准,而缺少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边界感——
“我起夜小解而已……这种事你们不必也跟着一起做的!”
是夜,阿澈惊慌失措的声音从房中传出。
……
翌日清晨,常岁宁便恢复了晨早去往演武场。
只是刚从驴背上下来,将手中的弓交给喜儿,便听阿稚来传话,说是宫中来了人,奉圣人口谕召她入宫。
常岁宁拿帕子擦汗的动作微顿了一下,神态却未有变动:“嗯,我回去更衣。”
她这厢平静自若,喜儿一时却颇紧张。
这是女郎头一回入宫!
且是圣人亲自宣召……
喜儿跟在自家女郎身后回了居院,先沐浴更衣,再是梳发穿戴。
“不必紧张。”常岁宁察觉到小丫鬟的忐忑之感,安慰道:“入得内宫门外,自有宫人将你拦下,你是不必随我入宫面圣的。”
如她这般没有任何封号身份的官员之女,是不能带自己的女使进宫的。
喜儿一听愣住,这样啊。
旋即却愈发担忧:“那女郎一个人……”
常岁宁打断她的话:“又不是去打架的。”
说着,随手拿起面前的南珠金钗自己簪上,起身道:“走吧。”
明后忽然要见她,无非是为前日登泰楼之事。
但解氏的过错是摆在明面上的,不管明后心中如何看待她,表面上却不可能会对她做什么。
若是因她“彷照”崇月长公主之风作画,而对她生出了些许“兴趣”,那也无需忧虑什么,兵来将挡,随机应变即可。
常阔亲自送了女儿出府,低声安抚叮嘱了一番,目送女儿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
车马一路未停。
常岁宁踩着脚踏走下马车,抬眼望向那巍峨堂皇的宫城。
重活这一回,这座宫阙与明后,她是注定避不开的——或者说,是她选择了不避。
少女抬脚踏过宫门,襦裙裙摆轻扫过朱红门槛。
入得内宫门,有一名内监候在那里。
那内监引着她往甘露殿而去,路上无人时,小声与她道:“喻常侍让奴提醒常娘子几句话……”
常岁宁目不斜视地走着:“公公请讲。”
“常娘子不必紧张,待会儿到了圣人面前,只需规矩行礼,少说少问少看,只管答话便是。”
常岁宁点头。
“还有便是……”内监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暑气灼人,娘子一路走着难免热燥,还但需定心静气,勿要与人发生口角,更不可轻易与人动手……常侍说了,司宫台今日有要事他走不开,若您同人打起来,他未必能及时赶得过来。”
常岁宁:“……”
据她猜想,阿增的原话未必有这般委婉好听。
她进一趟宫,他倒操碎了心。
日头晒人,她沿着宫墙下的阴影一路走得不慢,眼看甘露殿便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