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M高中的第二天,周平替代赵阑珊妈妈参加了动车事故遇难者家属的集会。
集会的地点就在M高中的百人会议室里。会议室入口处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前坐着一位中年男人,那个人周平认得,是自己高中时的语文老师江何年。
周平从江何年面前走过,江何年看了他一眼,虽然遇难者家属的入场名单上的照片和名字与周平对不上号,但江何年还是在名单上勾了个勾。
走进会场,周平挑了一个最后面的位置。因为在会议厅里最后面的位置是最高的,可以很方便的看清到场的人员——
会场内摆着几排桌子和椅子,座位上坐了差不多有100人,几乎填满了半个会场。这次交通事故共造成46人死亡,还有60多人受伤,其余轻伤或者失踪的人员则不在统计范围内,故也不被邀请。但就算如此今天到场的人员也坐得满满当当,甚至会议室第一排与讲台之间的空隙也排满了塑料板凳。说来也是好笑,这个遇难者家属的会议不会像其他群众会议那样,因为下雨或者是工作日等原因而出席率低下。
因为这次发生事故的是以大学城为主要站点的高速动车,所以死者大部分部是年轻人,并且有一多半是学生。从出席集会的面孔来看,大部分都应该属于死者父母那一年龄层的。相比起来,周平在里面算是相当年轻的一个。他原以为女性可能会比较多,不过实际的情况是男性占了一半以上。想必以前几乎从未参加过政府集会的人今天也来了许多吧。
周平的斜前方坐着一个像公司领导的男性。男的大概有50多岁,头发理得很整齐,不过大部分都已经花白了。但就是这样一个充满气场的男性此时正用纸巾擦着自己的眼泪,小小的桌子上他擦过的纸巾垒的像座小山。
不知他失去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但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想必也都正处在人生最美丽的青春期,他也一定对其寄托了不小的希望。周平试着通过自己失去赵阑珊和罗凡的悲伤来联想这对夫妇的悲伤,但还是没有什么概念。于是他想到,想必每个人部有别人无法理解的悲伤……
“你也是遇难者的家属?”旁边有个声音问道。周平扭头一看,是50岁左右的男性,他的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
“啊,我是。”周平答道。
男子顿了顿说:“你岁数那么小,遇难的是你的长辈?”
“不是。”周平摇了摇头,“我的同学。”
“那关系应该不错吧?”男子用试探的语气问。
“嗯,很好很好的朋友。”
“那真是可怜诶。”男子用哀叹的语调对周平说着,但仔细听却会发现,他到此为止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对自己说的。
这感觉很是奇妙,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着相似的伤痛和心情,但是这些有着共同点的人聚集在一起时却没人愿意站出来分享这可以被称之为共同点的东西,就像是产妇肚子上的妊娠纹用衣物遮住一般。
“阿叔,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能够在众人都沉浸在各自的痛苦中不能自拔之时、跳出来关注别人的男人,他的身上便有着一股吸引人目光的东西。
“啊,”男子从西服的里兜拿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
男子是开IT公司的,上面写有“SD有限公司”字样。他的名字叫文玉,他的公司位于SH。
出于礼貌,周平也告诉了对方自己的名字。
“文阿叔,你是失去了哪位亲人?”周平一边收起名片一边问道。
“我的儿子。”文玉从西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站在埃菲尔铁塔下咧嘴傻笑,虽然看起来有点傻里傻气,不过却给人一种踏实靠谱的感觉,“出事故的那天他刚好留学回来,还准备把他刚交的外国女朋友带回来给我看看……”
“这样啊。”周平打断了文玉的话,因为他大概知晓对方下面要说的内容是什么——如果儿子没有在那场事故中遇难的话,他该会有怎样的幸福人生之类的。
文玉对周平不礼貌的打断也没有生气,停顿之后他打量着周平的脸,似乎在搜寻自己儿子还留在世上的痕迹:“我的妻子四年前和我离了婚,我的儿子一年前遇难身亡,而我,作为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的我,因为忙着自己工作上的事情,这些年来和妻儿相聚的日子少得简直可以用手指数清。好不容易现在我事业有成,终于能腾出时间陪伴家人了,却发现自己出现在儿子的葬礼和遇难者集会上。年轻的时候我认为衡量一个男人价值的东西是他能赚多少钱,而现在的我在这世上唯一能做的就是赚钱,却发现自己的生活变得毫无价值。”
“我也有一个和你一样一年四季四处奔波不着家的父亲。他如果能和你一样明白的话,那就好了。”周平说。
“他以后会明白的,希望他不要像我这样明白的太晚就好了。”
文玉说着摸了摸周平的头发,他那厚实的手掌传来的温热感融化了周平十八年来对自己亲生父亲的隔阂感,那些在胸中生成了铅块般沉重而冰冷的物质,沉积在胃袋底部的隔阂感,让周平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会的……就算他不想明白,我也会让他明白的。”
“这样啊,这样就好。”
文玉说完渐渐转过身去,继续用纸巾擦着自己的眼泪,在桌子上将纸巾塔堆得越来越高。但这纸巾塔就算堆得比埃菲尔铁塔还高,他那踏实敦厚的儿子也不会再冲他傻傻的笑了。
想到这,周平的心一阵揪痛,待回过神来时,周平发现会议室的很多人都在抽泣。看来事故的影响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遇难者家属的啜泣声中,两个保安打开了集会出场处的门,这场集会的负责在台上演说的四个人在众人目光中缓缓走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