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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沉入浴汤中。
他觉得自己的肉体在下沉，身体里一团轻飘飘的东西在上浮。
直到肉体沉入浴池的底部，而那团轻飘飘的东西浮出了水面。
“生是绽开在死亡之上的花朵，正如跌入地狱深处的人才知晓天堂的美丽。”
在浴池的边缘蹲坐着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用一个写着“要斗私批修”的搪瓷茶罐将周平身体里飘出的那团轻飘飘的东西舀进去，一边舀一边喃喃念着。
他的两颊深陷，眼睛却格外清晰明亮，脚边还有一支蘸湿的画笔和几只装着颜料的茶罐，却唯独少了画板和纸。
“你是谁？这里又是哪里？我又为什么会到这里？”被中年男人装入搪瓷茶罐的周平失去了身体，却依旧能发出声音 。
“我是一个画家，死了差不多已经快四十年了。”中年男人把装着周平的搪瓷茶罐放在他脚边那一堆颜料里，用画笔蘸了一下，然后闭上眼，手在空气中快速地抖动了几下——
在画笔停下的地方，飘落了一片又一片的枫叶、红得鲜艳如血；而在枫叶之上飞舞着一只燃烧着翅膀的银色蝴蝶，它点着这些坠落的枫叶愈飞愈高、愈飞愈高……
当银色蝴蝶在空中燃烧殆尽的时候，搪瓷茶罐里的周平有了形体，鼻子、眼睛、耳朵……一样都没少，唯独身体变得很小，只有拇指大小。
“那这里是……”周平还不适应他突然变小的身体，刚爬到茶罐的边缘跨出一只脚来，身体就失去了平衡掉了下去，“……啊~”
当周平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有一双温暖的手捧住了他。那双手上沾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是那个已经死了四十年的中年画家的手。
“小心点。”中年画家用手捧着只有拇指大小的周平，慢慢地往下移，直到放在大理石地面上。
“你是……”在中年画家把周平放到地上的过程中，周平一直盯着对方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的遗照贴在罗凡家浴场天花板上，你是浴场原主人死去的父亲。”
“你猜对了。”中年画家摸着自己的下巴，拿手指在空中比来比去，貌似在脑子里构图，“我死的时候是47岁，那时候我正搭着脚手架在浴场的天花板上画《最后的晚餐》，其余部分都画完了，只剩下叛徒犹大的脸没画。因为达芬奇原作中犹大的脸实在是太难模仿了。所以我在事先准备好的遗嘱里写道：如果我死的时候还没有画出犹大的脸，请将我的遗照贴在天花板上。”
“不过你这侧着脸拍的遗照也真是少见呢。”周平说道。
“因为我在画这幅壁画的时候，一直在心里揣摩着画中各个人物的心理想法，和所表现出来的神态。其余的人物都还好说，只有犹大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所以在最后的日子里我把自己当模特，模仿着达芬奇原画中犹大的表情，拍了几张照片，顺便作为自己死后的遗照。”中年画家脑子里构思好了要画的图，拿着画笔在浴汤里洗了洗，然后又蘸上了新的颜料。
“原来是这样，不过我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变成拇指大小的周平抬头张望四周的环境，他发现自己依旧在罗凡家的浴场里，只不过浴场里只有他和一个已经死了四十多年的画家。好在自己身旁的那个鬼魂不像恐怖小说里那样阴森狰狞，反倒有些碎嘴亲近人。
“你到这里来的原因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里是什么地方。”中年画家在空气中画了一个立方体，然后又在立方体旁画了一个边长相等的正方形，“如果说活人身处的世界是三维的，有上下、左右和前后；那么死者身处的世界则是二维的，只有上下和左右，而没有前后。”
“鬼都是生活在二次元里？别说笑了。”周平想要否认中年画家的话，可当他想要向前迈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始终迈不出去，“额……你说的是真的……也就是说，现在我身处的这个世界里全部都是死人！”
“对。”中年画家将只有拇指大小的周平转了个九十度，“如果你要往‘前’这个方向走的话，只有转个面才行。”
“那你知道出去的方法吗？”周平问道。
中年画家摇了摇头，“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也不会困在这里了，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鬼魂被困在这里了。”
“就是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鬼魂了吗？”周平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背，发现没有痛觉，“在浴场里泡澡身亡的十六岁男孩，想想自己的死因也真是好笑。诶，你是怎么死的呢？”
“47岁那年我得了一场重病，然后就死了。”画家拿画笔在空气中画着，奇妙的是他能栩栩如生地绘出自己生前的场景，“不过死的原因倒不能全归咎于病魔，因为那种病在那时候还是有的救的，虽然治好病需要花一大笔钱。只不过是我自己放弃了治疗。要知道一旦人失去了信心，什么病都好不了。”
“所以归根结底，你是自杀的？”
“对。”画家很平静地回道，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自己如何悲惨的死去，倒像是在说隔壁家的老母鸡不下蛋了什么时候宰了炖汤。
“那你是对什么东西失去了信心？”
“很多东西，在我生活的那个时代，一两句话都说不清楚。”中年画家又在浴汤里洗了一遍画笔，然后在每个装着颜料的茶罐里都蘸了一遍，“你想听？”
“嗯，反正现在我也回不去，也没事可做。”只有拇指大小的周平坐在中年画家的布鞋上。
“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讲比较好，一岁？七岁？还是十七岁？”中年画家用画笔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小婴儿、一个带着红领巾的小男孩、一个穿着绿军服的青年。
当画笔停下的时候，婴儿开始哭泣、小男孩开始奔跑、青年则开始拿起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