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楼梯转角的窗户中透出来,刺在昏睡的周平脸上。
周平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摇摇晃晃地从楼梯上爬起来,却发现房东先生站在他的身边。
“不错,画的不错。”房东先生摸着电闸上的画,画中每一根线条都让他痴迷,“是你画的?”
“不……”周平想要否认,却发现自己摆动的右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根样子奇怪的笔。
“这不是我藏在地下室里的笔么,怎么会在你手上?”房东先生一把夺过周平手中的笔,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紫色的手帕,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周平看着房东先生狐疑的眼神,一五一十地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这么说,这幅电闸上的画,画的是你母亲临终时的样子?”房东先生听罢周平这段离奇的故事,没有一丝怀疑,慢悠悠地从西服的衣兜里拿出一包纸巾,擦着画中女子挂在眼角的眼泪,擦着擦着自己闭上了眼,眼圈红红的,水渍沾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贪婪地留恋着不愿落下,“怪不得,我看着画中的人那么的熟悉。”
房东先生将腰靠在楼梯的扶手上,仰着头,从裤袋里取出了一包利群,挑出一根样子最好的烟点了起来。
“你认识我妈妈?”周平走到卫生间洗了个脸,旋即拿着畚斗和扫帚走出来,清理着一楼客厅里的呕吐物,背对着房东先生说道。
“认识。”房东先生用将哭未哭的腔调说着,“但不光认识……”
“你喜欢过我妈妈?”周平打断了房东先生的话。
“是的。”房东先生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收住了喉咙里的哭意,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这幅画可以送给我么?”
“可以,只要你不计较我在你房间里乱涂乱画这件事就好了。”周平收拾干净了屋子,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瓶的营养快线,倒在贴着自己名字标签的玻璃杯里。
“这件事我还是要计较一下的。”房东先生走到周平身旁,拿起周平倒满营养快线的玻璃杯,咕噜咕噜地喝完了,“不过,如果你还能画出这样的画,就算你画到天花板上我都不会管。”
“真的?”
“傻东西,你真的还想再画一次?”房东先生用手指弹了一下周平的额头,“如果没有那支笔,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画出这样的画来。”
“你这么看不起我?你画的东西也不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周平揉着自己生疼的额头,看着被房东先生舔得干干净净的玻璃杯,气鼓鼓地说道。
“那只是我不想画而已,我画的最好的那些画早已经在你母亲的葬礼上一把火烧掉了。”房东先生朝着周平的脸吐了一口烟,呛得周平不住地咳嗽起来。
“不过你今天好像穿的有些不一样。”周平捂住自己的口鼻,扇着不断飘来的烟,注意到了今天的房东先生穿了一身蓝色的西装,胸口上还别了一个“LK”字样的徽章,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你才发现。”房东先生取下别在自己胸口上的“LK”徽章,徽章的背面画着一幅荷兰画家埃舍尔的名作——《画廊》 ,“你知道这幅画是什么意思么?”
“不知道。”周平摇了摇头,这幅画用很简单的几根线条画了一个人、一个画廊,但却用诡异的角度将画面的头尾连接在了一起,让人分不清是人在看画廊,还是这人就是画廊中的一幅画。
“那我告诉你吧。”房东先生用手指在胸前画起了一个圈圈,“这幅画画的是那些只会在原地打转,不会前进的废渣艺术家们,许许多多这样的废渣艺术家们集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能够互相称赞,在精神上自给自足的怪圈。”
房东先生将“LK”的徽章别回胸口,继续说道:“而我就是这些废渣中的一个,我和许许多多的废渣艺术家一起创作,互相欣赏,然后获得虚假的自信,再接着创作,而LK组织就是这些废渣的聚合体。”
“在这种组织里呆久了,就会心安理得地进行一些迎合潮流、没有自己思想的艺术创作,然后听着同伴们礼貌性的称赞而产生一种自己很有才能的错觉。”房东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鼓起面颊憋了一口气,随后吐出一个弥久不散的烟圈,“但真正的艺术家必须要经历像苦行僧般枯燥、孤独的修行才能达到自己艺术的最高峰,而像我们这些人是万万做不到的。”
“一句都听不懂,说得简单点。”周平洗干净了房东先生喝过的玻璃杯,又倒了一杯营养快线,趴在桌子上慢悠悠地喝起来。
“那我说得简单点。”房东先生不断地清着喉咙,似乎想将肺里的脏东西一股脑的吐出来,“像我们这样的废渣艺术家自己办个艺术展览,因为害怕知道自己真实的实力而不敢让真正专业的人来看,反而叫上同类们,也就是这个LK组织的成员,让他们来鼓励自己,而今天我就是这个展览的主角。”
“听起来有些可怜诶。”周平闭上眼,双手抱胸,摇了摇头,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不,知道自己是废渣的人并不是可怜的人。”房东先生按着周平的肩头,一副说教的架势,让习惯了他往日嬉皮笑脸模样的周平很不习惯,“因为这种怪圈不光存在于自称为艺术家的人之间,而是以各种类型存在于这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也许是这件三层楼的小别墅里,又或者是那个被称为高考工厂的M高中里。在圈子里的人很少能察觉自己的真实状况,因为他们身边都是这样情况类似的人。”
“晕,你说着说着又让人听不懂了。”周平喝完了营养快线,将玻璃杯放倒水槽里洗净,此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门铃声。
“他们来了。”房东先生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将客厅里的画一幅幅地摆好,不慌不忙地去开门。
随后发生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有几个背吉他的,有几个抱着石像的,还有几个和房东先生一样拿着画的人进了屋子,他们模样平凡、作品平凡、谈吐平凡,句句话里却都是周平听不懂的专业用语。
这些人谈着谈着看到了电闸上那幅——女人躺在病床上哭泣的画,霎时间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
因为这幅画画得实在太好了,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根线条,却将这个人物的生活状况和内心情感一眼之间全部传递到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他们看到这幅画后深深地意识到——不论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借鉴经典艺术家的技巧反复修改自己的作品,都不能达到这种程度。
所以有些人写意的几笔就值数亿,有些人修修改改好几年画出来的东西却不值一文。
因为前者是磨砺了无数次,吸收了许多东西后,独自一个人参透了其中的奥妙,把前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把繁杂的技巧浓缩成极简单的几笔,给人一种大巧若拙的感觉;后者却是将一个平淡如水、空乏无物的东西用根本不知所谓的技巧反复涂抹,给别人看一种初看极为艳丽,细看拾人牙慧、苍白无物的感觉。
“这是你画的?”站在房东先生右手边那位雕塑家颤巍巍地说道。
“不是。”房东先生平淡地说着。
雕塑家看了房东先生一眼,又看了画一眼,长舒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不知名的微笑。
“这幅画是他画的。”房东先生指了指周平,旋即整个房间里变得更为沉默,这沉默如跗骨之蛆一般,蔓延到每一个来宾的脸上,任凭他们怎么在心里否认,都无法摆脱。
“什么嘛,是个小孩子画的。”吉他手脸上所有的肌肉一起用力,憋出一抹极为别扭的笑容,“画的是不错,不过比起专业画家还差得远呢,你说是吧。”
“是,是的。”站在房东先生左手边的画家看着吉他手递来的眼神愣了一会,随即艰难地张开了被浆糊黏住似的嘴,眼神游离地回应道,“小孩子还是要用功读书,不要因为画画而耽误学业。”
“对对。”一群来宾异口同声地附和着他说的话。
房东先生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极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旋即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周平。
“你们慢慢聊,我上学去了。”周平拿起自己的单肩包,自顾自地向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后,猛然回过头来,朝着房间里的来宾喊了一句,“那只是我随手涂鸦画的,画家什么的,我才不稀罕!”
房间里的人听罢这句话,看画的兴致连同着这些年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心灵支柱在一瞬间轰然崩塌,一个个像木头似的立在那里。
“朋友的孩子,叛逆期,不懂事。”房东先生打着哈哈,去冰箱里拿自制的凉茶,试图打破房间内尴尬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