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九日。
感觉好受了一些,也不那么的想刘颖了。
许佳确信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死了就死了吧。
那个奸细,让她去死吧……
五月二十九日,不知阴晴。
窗外是沉浸在深沉极夜中的看不到颜色的滔天暴雪。
大颗大颗的雪的颗粒砸在窗玻璃上,却发不出声响。许佳呆滞的盯着透明得仿佛把手伸过去就能穿过玻璃一直摸到窗外面世界的这扇窗——外面的世界和十天前、二十天前、一个月前一模一样。世界被浸泡在无尽的黑暗中,好似一只失足落入蜂蜜罐的苍蝇,薄薄的翅上沾满了黏腻腻的糖,再在蜜罐里那么一滚……
苍蝇挣扎着,科考站却静立不动。
任由狂风激昂,任由冰雪割打,它仅是孤独驻扎在这世界的尽头。
又看了一会儿,许佳有些倦了。他挪开椅子,身子往后仰,视线也愈加呆滞地倒看向了身后的墙壁。
滴答、滴答……
时钟在响。
无颜色的灯光辉耀四方,将本该待在黑暗中的他照得通亮。
不。
灯光岂会没有颜色?
他只是……
之所以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只是、仅仅是太疲倦了。
真奇怪啊。
“嗨,啊……”
很用力的,许佳伸了个懒腰。
他能清楚听到腰背发出的“咔吧”声响。
很累。
这儿不会再有谁来了。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那首无聊的儿歌——许佳猜,自己或许是这世界上最无聊的男人。一个男人,竟将大好的青春岁月虚耗在这种神神叨叨的童谣上……呵,有这种时间,他还不如多打几盘游戏、多看两部电影。再不济,他就算像个娘们儿似的抱着小白哼歌也好过在这里稀里糊涂的坐着!
想到这儿,许佳再度垂下了眸子。
娘们儿。
他又记起了刘颖。
直到现在,他都想不通那个女人为什么会那么的讨厌小白。
如若她真的是间谍……不。
没有如果,她就是间谍。
可是,她的雇主难道不该尽力获取伽利略巨鼠的研究数据吗?可为什么她竟想杀了它?
再有,小白的毛发……当真被她丢掉了吗?
许佳开始思考另一种可能。
或许,刘颖当时是将小白的毛发藏在了某处。譬如仓库、譬如自己没接触过的隐秘角落,又兴许是她捧着培养皿悄悄来到这边,开了正门,将小白的毛发藏在了科考站之外。
但这说不通。
培养皿在低温条件下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这谁都不敢保证。
将培养皿及里面的毛发藏在科考站外极可能对培养皿本身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换言之是有可能导致毛发泄露,进而威胁到实验数据本身。
“……”
最初想时,许佳并不担心。
可一旦深入思考,他便逐渐提高了警惕。
假如,刘颖及她背后的雇主需要的不是完整的毛发;假如,她的雇主有能力对受到部分变异及受损毛发进行解析;假如,她的雇主即便只得到部分数据也会感到心满意足……
想着想着,他皱起了眉头。
再次眺向窗外时,那片深邃的黑暗中仿佛映射出了一张属于刘颖的笑脸——那笑容奸诈、诡谲,完全是一副奸计得逞的面貌。这令许佳的心情稍微好受了一些。一旦自己每一步都落入了刘颖的圈套——这是极有可能的,毕竟他情商并不算高……总之,一旦自己当真受到了刘颖的欺骗。倘若她每一步都算中了,就连自己最后忍无可忍将她赶走都算在了其中,那么她……
那么,她一定还活着。
许佳笑了。
但很快,这笑容便在脸上凝固了。
不可能的。
因为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没可能。
他早就知道的。
所谓的受骗也好,所谓的刘颖其实很聪明也好——其实,都只不过是自我安慰罢。
如果刘颖很聪明,她就不该冒着被杀的风险贸然闯入科考站。
如果刘颖有那么高的智商,她就应该在第一时间让我知道她也有钥匙这件事。
如果刘颖有那么高的情商,她就不该在被我发现后犯下那么多随时可能被杀的错误。
博弈也好,赌博也好,在那个女人身上根本找不到。
如果她有帮手,直接突破科考站杀了我,再抢走数据才是上上之选。
如果她孤身一人,在取得信任后暂时潜伏下来,等时机成熟时再一举发难才是最好的抉择。
可她没这么选。
“……”
越想,许佳的身体便越抖得厉害。是啊,这世上哪有那么蠢的国家,会用这么一个蠢到令人发指的女人当间谍?只要进行间谍活动就会被发现,除了会令被监视者提高警惕外便再无任何用处的,甚至还不怎么漂亮,身材特别差,就连胸都小得可怜的女人——这世上,哪有国家会选用这样的人呢?
呼吸渐趋急促起来。
在继续深入思考的前一瞬,许佳突然抬手猛砸了自己的太阳穴,接连三次。
咚!咚……
有声音好像从头骨一直传递进了大脑。
他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他害怕想起刘颖。
“她是奸细。”他竭力瞪大双眼,努力咬紧牙齿,声嘶力竭:“她,是间谍!”
美国人?
俄国人?
日本人?
印度人?
哪种说辞都说服不了他自己。
用力呼吸几次后,许佳晃了晃脑袋,将刘颖和与刘颖相关的事赶出脑海。他决定趁着意识还混乱的这会儿再喝点儿酒,最好是再像今天早上似的,把自己灌醉,让脑袋变得更加不清楚——什么都不想最好!只想着回国以后能得到很多追捧也行。总之,忘了刘颖吧……
你没有对不起她。
你已经容忍过她了,是她自己屡次三番的挑战国家利益,你才不得不将她逐出科考站的。
死也活该。
想到这儿,许佳呆愣地仰起头。
“死了也活该。”
他念叨一遍,突然感觉额头仿佛有点儿痒,便伸手挠了挠。
这才三天,指甲便又有点儿长了。
待会儿,他还得剪指甲。和小白相处不容半点马虎,虽说指甲不可能将手套弄破,但在与小白玩耍时,要是指甲缝里藏起了它身上的油脂——当然,许佳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敢在不戴手套的情况下与小白接触了。可总之…总之……
嘎啊!
哈啊……
越想越烦。
或许是今早的酒劲儿还没过去吧。许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身上总好像很热,脾气也好像越来越焦躁。
“妈的。”
独自一个,你骂人,谁听啊?
没人听到。
他驼着背,就好像这并不算直的脊背上沉沉的压着一块巨石。有时候,他是真有点儿害怕自己是真的染上了从小白身上感染了某种疾病——但这三天以来,每一次的简要健康检查都是正常、正常、正常。他自己抽血都抽得快贫血了,仪器上的检测结果却还是正常——除了稍微有一点儿亚健康。
来南极之前,他就有点儿亚健康。两年后的现在,他还是有点儿亚健康。
血液检测,皮肤检查,尿液与汗液检测,粪便检测,舌苔、骨骼及内脏都没有任何问题。他还年轻,还健康的很。
唯有这股子始终挥之不去的焦虑感难以排除。
喘了一会儿,他是越来越觉得自己该尽快忘掉刘颖了——不管那个人现在是死是活。死了的话,我将来为你立坟!你如果是好人,我他妈给你下跪、给你哭、给你烧纸钱!……至少现在别再想她了。既然你一次都没有进入过我的梦乡,那就请你的在天之灵,让我在现实中也暂时忘记你的存在吧……为了、为了国家,我还得好好活着。
不管是不是我对不起你,暂时放过我,在我完成我在南极的工作前放过我——拜托……
他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干涩的眼瞳中,没有哪怕一滴眼泪。
许佳抬起右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眶,揉的时候感觉胳膊和腰都快散架了,可当手臂放下来时,这种感觉却又消失了。
“刘颖。”他缓缓开口……
咚、
蓦地,许佳一愣。
他好似一只被人从蛇笼里丢出来的蛇——只一瞬,腰便仿佛从没酸过、也从没累到似的绷得笔直。
许佳身子不动,视线越过自己的肩膀,嘴微张着,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正门。
那门紧闭着。
呆了一会儿,他咽了一下口水:“有人么?”
没。
应该没有的。
直觉告诉他,那只不过是风声。
刘颖的到来是一场意外,王南山的到来则是意料之外的情理之中。在他们两个的一场悲剧、一场正剧后,这儿就不该再有人来了。
对。
绝对只是风声。
“有人在那里吗?”许佳又问了一声。
刘颖?
但不该是现在。即便她离开后能找回来,也不该是现在……
不,不不。
如果,刘颖找到了她的科考站。说不定她还会回来?
她回来……
这么说,她一定是来报仇的。
因为被我抛弃,所以要回来向我复仇——将冰镐、冰刀一类的东西做成武器,准备趁我开门时一击将我砍杀。
“……”
可她难道就没想过,如果我当时不在门厅,如果我没听到她的敲门声……
嗯?
这样想来,王南山来的那次好像也是……
越想,便越焦躁。
许佳感觉自己好像就快触碰到核心了——但想来想去,他却感觉王南山即便没敲到门应该也有别的办法引起自己的注意。毕竟他是受BE集团维托过来的,BE集团的那帮子奸商,他们有的是办法!……那么现在的这个,她是刘颖吗?
他一直在等第二次敲门,可等了很久,叩门声却迟迟没有再次响起。
错觉?
许佳推测,这一定只是自己的错觉。
或许是风声。
或许是冰块。
也有可能,是蛋被风吹跑的帝企鹅?
……
咚。
然而,在意识依旧停滞在混沌中的下一秒——他却准确无误的听到了再一次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