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该送的东西也都送给他了。
之后,许佳又和王南山谈了很多。
他和他谈梦想,谈现实,谈未来——就像他们两个不是身在南极,而是身处于某个聚会的酒桌、某个小型的宴会上。除了相应的互相吹捧与自吹自擂外,便是一连串空洞的许诺与或许会当真的承诺。王南山口若悬河,许佳也慷慨陈词,两人将各自的心声陈述出来、表露出来,将身为男人所各自具有的抱负与野心、理想与梦想、事实与现实全部宣泄了一遍——直至,彼此敛声。
“珍重。”王南山说。
“珍重。”许佳也抱拳以作回应。
男人至死都是中二病。
太过现实的男人终究不成大器——活在梦里,总比老在现实中幸福得多。
于是,他便欣赏的看着王南山。他看着这个老小孩一般的男人再次撑起身,看着他轻轻挪动身子,又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走向这边,去拎那些许佳准备好的装有食品的袋子。
“咦?”
许佳惊道:“王哥,你这是……”
“嗯?”王南山一讶。
“不是,你的腿是不是……还是说你的膝盖?”
“你说腿?”男人的神色稍微一变,却又在转瞬间恢复成了笑颜:“我还以为你早就看到了。”
如此说着,他抬手轻轻拎住左侧的裤腿。用力一拽,又一提:“来,你看看。”
“怎么?”
“我这条腿。”王南山朗声道:“你试着敲敲看。”
“……”许佳疑惑地抬眼看向对方。
而后,他便在吞咽一下口水后低头伸手触碰过去……
摸到了。
感觉很像是皮肤。可是,触感却与皮肤的感觉完全不同。
最初摸到的时候,许佳感觉自己好像摸到了一块石头。细细摩挲过去,这条腿上确实有一种皮肤的柔滑感,但却没有腿毛——光滑得好似一块胶皮。这令他想起了网吧里用来垫着鼠标和键盘的鼠标垫——但却比那个更粗糙些,也更……瓷实一些。
“王哥,难道说……”
“我是瘸子。”
王南山翻了个白眼。
而后,他一耸肩:“想听我讲讲这条腿的故事吗?”
“……”闻言,许佳却只是茫然的眨着眼睛。
“我把它送给阿富汗了。”王南山没征得许佳的允许,便自顾自的讲了起来:“那是一片雷区。当地人也不知道那是美国人还是苏联人,是塔利班还是别的武装集团留下的雷区——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当时,我们才从印度走出来,看到两条公路间只隔着很短的距离,便想从中间穿越过去……可一踩上那看似荒凉的土地。轰!”
说话间,他弯腰轻敲了敲自己的左小腿:“如果这就是为梦想付出的代价——我还是很赚的。”
“对、对不起王哥,我没想到……”
“唉,这都几年前的事啦。”王南山大度的笑了笑,他顺手又拎起了那装着猪肉的袋子:“康复训练还算顺利。但只要往外面一走,任谁都看得出我腿有点儿毛病——碰上那些非亲非故的,我只告诉他们自己是这么些年走出了腿病,反正他们除了些不痛不痒的好话外什么都不会讲!”
他拎着猪肉袋子,略有些瘸地迈向门边:“你是个好样的。这件事,我跟你说,回国之后你可别和其他人讲。”
“我不会的。”许佳道:“我至少得回报你的信任……”
“哈哈,你有这份心我就心领啦。”王南山大声地笑着。可很快,他便愣住,又在随后蓦地回眸:“也不对。不只是心领,我不是还拿了你这么多东西吗?”
“王哥,你没必要这么乐观……”
许佳知道对方有心继续说笑。
可是,他笑得出来,许佳却完全笑不出声。
腿。
活生生的,炸断了一条腿……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当在街上见到乞讨的人失去双腿在地上乱爬时,你能感觉到的或许有怜悯,但更多的却很可能只是“漠然”,毕竟对方与你并无关联,他失去一切的俯伏在那儿,却与你的生活永远都产生不了联系。
可王南山却不一样。
他和许佳说话,和许佳谈心,还刚刚接受了许佳的帮助——在许佳看来,对方就像是个可亲、可敬的长辈,是一位真正值得效仿的男人。正因如此,当得知这个男人的脚竟然少了一条,而且还正是在他自己刚才激情叙述的所谓“追求梦想的旅途”中失去的时候……这种滋味是难以言说的。
“没必要乐观。嗯,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王南山豪迈地叉起腰,他道:“笑也是活,哭也是活。你就像我那些同伴们一样——腿断的时候,我醒来以后就能大声谈笑了,他们却叽叽歪歪、一直在旁边哭个不停。”
“他们是担心你。”
“是啊。”王南山摊手道:“正因如此,我庆幸自己能有这么一群好伙伴。”
“要是我现在不再南极。”
这一次,许佳是真的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心悦诚服了。
他感觉,对方身上确实存在着一种魅力。“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旅行。”
“哦,想和我一起走你得多付出点儿努力。首先是好好锻炼,将身上的赘肉减掉,最好把腿上练出腱子肉来——走多远都别说苦,只要人还在路上,心就还在跳动。”如此说着,王南山拎起东西。他将门锁一个个打开,又将拎着的东西一件件丢到了门外。
“王哥!”站在他身后,许佳心中五味杂陈。
他嚷道:“别忘了那个指向设备!”
“我带着呐!”
“回国以后,咱们两个再联系!”
“我等着你联系我!”
“照顾好你的伙伴们!还有,照顾好你自己!”许佳跨前一步。
可是……
可是,他却终究没能再向前一步。
这一瞬间,一种难以理解的意识仿佛突然灌进了他的脑袋。时间、空间,所知道的一切都紊乱了,全部的东西搅在脑子里从一块块冰融成了一大滩水——而后,水面开始荡漾,狂风乍起,跌宕的波纹横行于意识之间。原本清晰的视野迅速变得模糊起来,水流激荡,将平静的镜面整个儿砸碎,无数波光粼粼中倒映出了无数片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仿佛连人物形象、人物性格都开始变得模糊不堪了的倒影——隐约间,他仿佛就看到了永恒……
他看到王南山走出了门。
他看着王南山最后一次高举起右拳:
“珍重!”
他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而后,门声响起。
那声音既像是木门,又像是铁门,还像是自动门;那声响既像是砸,又像是关,还像是轻轻闭合。
手狰狞的挣扎着,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挣脱不开。
每一处关节都被锁住了。
每一滴血液都被封住了。
每一块骨头都像是冻住了。
只有一个声音——一个声音,突然就这么没来由地在脑海中沉沉奏响:
“跑过来,跑过来……”
“雪地上的白兔子,跑过来……”
“大兔子敲门,二兔子瘸……”
“三兔子冻僵……”
“四兔子……”
头。
头,好痛。
好像有什么要来了。
谁?
可是,这究竟是……
就快感觉到了。
许佳奋力挣动着,他试图向前奔跑,试图向前抓取。
就像是……
这感觉,就像是只要让王南山留下,就像是只要他不离开,一切就不会继续前进。
只要在这儿就让它结束掉,只要……
……
但是,手掌的方向却扑了个空。
王南山已然离去。
正门已经关闭,唯有五道门锁静静地等在那儿,等待许佳能将它们一一关闭。
正门已经关闭,唯有清洁机器人仍在嗡嗡作响,似乎是在清扫王南山带入门厅的雪尘与细菌。
“……”
本该是开心的事,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许佳迷茫地盯着门扉,他死死地看着这扇将寒风与极夜封闭在外的正门——喉结轻动,手指微颤。
就像是……
他颤抖着,将手轻轻按在了门板之上。
就像是接下来就会发生什么。
就像是,就快了……
这般想着,他用力地摇了摇头,督促自己将这诡异而模糊的意识驱除出脑海。
没来由的,他摸了下自己的左边小腿。
依旧是人类的触感,掀开裤子继续摸,还摸得到腿毛与腿上的毛孔。
“……”
接连眨了两下眼,他仿佛仍沉浸在王南山离开的变化中难以挣脱。
可问题是……人来了就得走。这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他不知道。
不知道……
……
唯有时钟的咔嗒声响,仍在耳边一声连着一声地奏响。
咔嗒、
咔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