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明站在淋浴喷头下，两脚稍分开，手抵在墙壁上，埋着脸，身子一动不动。
自天花板向下铺洒的微光披散在他肩头，他站着，却疲惫不堪，像一个在荣光华彩中小心隐藏着身上伤痕的战士。
自发尖处，凌凌稀稀地滴着水。灯光和润成滴的水痕，将他洁白的肌肤染成了更深一层的惨白——李子明小心咽了下唾沫。当猜测许佳的确已离开房间，且意识到对方从未将镭射步枪的枪口对准这个方向后……他左眼皮跳了几刹。而后，就是无言。
臼齿略有些痛。
男人抬手紧压着右腮。
他紧闭上双眼，又在沉沉地一声叹后，狠甩头以将头发上沾着的水甩掉，这才小心推开玻璃门，缓步走出了洗澡间。
擦干身上的水后，李子明往下身围了条浴巾。在房间中踱步片刻，他却怎都想不出自己该找件什么东西防身——牙刷吗？毛巾吗？
可问题是，它们对那个许佳管用吗？
于是，他只得在深吸一口气后，试着掐了掐自己的脸颊、嘴角，想令自己看着更加友善、慈和，而不是忧愁警惕。而后，李子明这才坐回到更衣室的皮床上，竭力压制心中的不安及担忧被许佳质问的恐惧，抬手抹几把脸，将这口气重重舒出，开始穿衣。
他穿的还是先前那套。
防寒服没穿、冰镐也不在手。李子明猜，许佳在注意到这些后，应该不至于对自己过度提防。
经自动门走出房间后，便见许佳坐在那正对着黑暗的窗前，身子不动，手臂却压在桌上。他扫了一眼，没找见那把对方总拿在手上的镭射步枪，可却同样也不见了自己刻意放在门厅，而没敢拿进更衣室里的冰镐及别的工具。
“你洗好啦？”
“水还是挺热的。”李子明敷衍地答了一句。
他缓步走去，却又反手抓了两把后脑勺：“说来，你走的还真久。”
“哈，那可真抱歉啦。”
许佳一瞥，便将手臂移开桌子。继而抚掌笑道：“刚才也说了。我多睡了会儿……让你等时间太久了，实在对不住。”
“其实……”
李子明的心脏砰砰直窜。
他压着心底的惶恐，假意笑道：
“我等挺长时间，差点儿以为你没了。还进里面找了找，幸好你又回来了……”
“……”闻言，许佳一愣。
他嘴唇微张，却是笑着说：“你也去找了点儿东西吃？”
“不是。”
“可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喝酒了啊。”许佳的左手压在桌边，食指和中指勾着，反复压按。
“我以为是那个蔡安娜。”李子明吸一口气，匆忙答道。说话的时候，他的心脏略有些抽搐的刺痛。
他小声笑着说：“我担心你是不是被她杀了。所以就去看了看，没找见你就赶紧回来了——可我回来后才又想起来。你没跟我说过在你不在的时候我能不能去，所以，我总觉着，这件事自己做的可能不太对。所以就想着趁现在和你……”
“蔡安娜？她不能杀我。”
许佳面色稍变。
他垂下眼睑，似是在想些什么。片刻：“她还不至于想杀我。”
如此说着，他貌似轻松地摊开手：“她那儿什么都没有。再说了，我每次去都小心着呢，可不会被她找到机会偷袭。”
李子明嘴角稍扬。
他只是笑，却连这种希望能做得很猥琐的笑容也摆得很勉强：
“也对。她毕竟是你的女人。”
“……”许佳却只是看着李子明，好半天没能说出一句来。
气氛略有些尴尬，于是，李子明便故作姿态地张了几下手：“我这话应该没错吧。你自己不是都这么说吗？”
“可不是。”许佳道：“我现在还犯愁呢。等回国后，该怎么和BE集团解释我和蔡安娜的关系啊？”
“嘿，这还能有什么关系。”
李子明道：“天寒地冻，天地一隅，孤男寡女……”
“要真是孤男寡女，倒还好解释点儿。”许佳怔怔地看着李子明：“但不是还有你吗？”
这一句砸在李子明的心头，好似一头误入瓷器店的蛮牛在横冲直撞。
他骇得半天没说出句话来，临到最后，才好不容易笑着接了句：
“我也是男人。”
他小心勾起嘴角，却力求自己的态度能更诚恳、也更低微：“可这种事，我也掺和不进去不是？”
“啊——哈。哈哈哈……”
许佳不由失笑。
可在李子明看来，他这笑却不像什么发自真心的笑。李子明总觉着，许佳就连现在的笑声中，都别有深意，要么是对自己如此识趣的态度表示赞赏，要么是在嘲笑自己这瓮中蚂蚱的不自量力，要么就是……
笑了会儿，许佳的笑声将近消散时，却愈加可怕。
挨了好久，李子明才总算又听见了他的一声：“我有时候真拿不准。我现在，是真不知道刘颖是不是还活着。”
他面色戚戚。
“刘颖。”
又将这个名字重复一遍后，许佳看向李子明：“她才是我的女友。”
这般说过后，他凄惨笑笑，又向窗外边的那片黑暗里看去：
“嘴上说着对一个人的爱，实际却跟另一个女人搞在一起。你说，我是不是挺下三滥的？”
“……”李子明沉默不语。
他开始怀疑，那个被称作“刘颖”的女人，其实不在许佳所说的“外面”，而是就藏在这科考站中的某处。
若非如此——这个男人，凭什么总表现得如此举重若轻？
“……我和你说这个干嘛。”许佳胡乱抓了抓头发。
他又道：“你是不是觉着挺烦的？反正我感觉挺烦的。要是换成别人总和我讲这些，我早就不搭理他了——这也多亏是你。要不是你念在我救过你一命，要不是因为我总在麻烦你——你也根本用不着总这么惯着我！妈的。明明咱们在这儿都不知道明天、后天会怎么着，我竟然还……”
李子明眨了眨眼，连忙道：
“这其实也挺正常的。”
他说一句后，又赶紧补充了下一句：“换作是我，我朋友和女友都不见了的时候，我也很绝望。不只是你。咱们都将心比心吧。”
“……是啊。”
许佳又瞥了李子明一眼。
在李子明看来，这一眼意味深长，这个男人，仿佛就在对自己说：对啊，没错。
我知道你的朋友在哪儿。
我也知道你的女友在哪儿。
“咱们将心比心。”许佳缓缓抬起右手来，稍攥了下拳头。
见状，李子明也连忙向着他用力攥起了自己的右拳。
……过关了么？
无论在演什么，也不管是在欺骗什么——他并没有追究我擅自闯入医护室的责任。这也就是说，我过关了？
心脏的跳动频率依旧慌乱。
而就在李子明的注视中，他亲眼看着许佳重又站起，重又摇了摇头，缓步直往门厅通往长廊的方向走去……
“你……”
李子明开口道：“你去哪儿？！”
许佳回头一看，李子明看到的却只是张不紧不慢，面带忧伤，但这忧伤却更像是流露着敷衍情绪的脸。
“我穿个衣服。”
许佳道：“我去穿防寒服，把那个人给你弄进来。然后，咱们看看他到底是谁，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如此，他抿嘴苦笑，却再次轻抬起右拳：
“没错吧。将心比心。”
“啊……啊、嗯，嗯。嗯。”李子明勉强咧起嘴角，假意笑了下，这才赶忙也学着许佳，遵循刚才的步骤攥起右拳并举起：
“将心比心！”
……
将心，比心……
而当许佳终于穿过自动门，离开这看似空阔，实则对李子明而言太过狭窄禁闭的门厅后。李子明却小心拭去了额上的汗珠，再抬手分别抹去自己两掖的汗，这才恍惚地站立在房间一角，扫视一圈并终于再次确认冰镐等工具都已经被许佳拿走了之后，这才目光黯淡地最后重复了一遭：
“将心，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