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
又回到了之前的营地。
此处距离那座新龙魂团队员全部消失的营地,有约四十分钟的脚程。
在导航设备上,依旧能看到旧营地的光点。
可是……
“……”
李子明坐在帐篷里静静发呆。
咆哮的寒风,在外部世界钩织出了一曲精灵般轻盈的音乐。
喧嚣的寂静……
他能体会到绝望。以及被绝望紧紧牵引着的迷茫和恐惧。
而后,当心开始回归寂静后,随着喧嚣声渐趋响起的,便是在肺部深处不断嗡嗡作响的压迫感。
嘴唇,干裂了……
“…………”
他颤抖着勾低身子,双手悄悄抱住了自己的头。
而身侧那属于马荣梅的呼吸声,则那般的令人厌憎……
呼,吸。
呼,哧……
这儿静极了,又噪极了。
帐篷并不是隔绝了希望与绝望,寒冷与温暖。而是分裂了两个互不统属的世界——在他的世界之外,那些会让人作呕的风与风的咆哮声,都融淡了……而在他的世界之内,帐篷则好似变成了填充他这个个体的胸腔。心脏及血液能流经到的全部器官,在胸腔中聚在一起,却不敢发出任何能引起外部世界注意的声响。就这样,一吸一呼间,他所感觉到的自己,就好似不再是人类了……他成了一块无知觉亦无感觉的石头。包括心跳声、血流声甚至于呼吸声在内的全部知觉,都退化到了与帐篷外世界相杂糅的境地。
可是,马荣梅还在。
还有,在另一顶帐篷里,刘勋也在。
……
他们凭什么仍在?
他们两个,为什么依旧存在?
李子明的大脑完全沸腾,炙热得好似快炸掉了。
他多希望……
“我觉得,他刚才的话可能是对的。”
这时,马荣梅突然很小声地说:“就算说的不好听。可我觉得,他是真心信任你,还希望你好……”
“……”李子明抱着双膝。
他呆滞地盯着地面,身子轻轻地晃。
“而且,我也相信你。”马荣梅道:“我觉得你是对的。只要你能重新振作起来,咱们总有一天能找到那座科考站。”
而后,她又说:“再说,我也都想过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还和之前一样——我们都听你的,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而且,我是你的女朋友,就算咱们俩最后得死在一块儿,我也还是你的女朋友。所以……”
“……”他一言不发地看向了马荣梅。
怔怔的盯了一会儿,李子明笑了:“嗯。”
他继续咧开双唇:“的确。……确实是这样,嗯。”
而后,他再垂下眸子:
“我有办法的。”
他道:“就算是赌博,我也还是有办法的。”
说到这儿,这个男人闭上眼睛,旋即再笑:“哪怕已经绝望到一定程度了。可怎么说——哈,就算到了这一步,我也还是有主意……”
他说:“就是感觉累了点儿。”
他又道:“我稍微,有点儿累。只是因为做了那么多事,虽然多数情况都预料到了,可是、呵,怎么说——等到真正发生的时候,果然我还是会害怕……”
李子明紧紧地抓着膝盖。
他双掌勾成了两只爪,就像是雀鸟紧紧抓牢了电线的外皮。
“等歇一段时间,咱们就继续找呗。”
说到这儿,他站起身。
从他的脸上,表露出了稍有一分忧虑,却更多是属于自信的微笑:“这就没事儿了。……我,先出去透个风。”
“我陪你。”马荣梅有意站起。
“嘿,这时候先给我点儿独处的时间。”李子明却笑着,将手指轻触向自己的嘴唇:“不管怎么说,就算是哭,你也得给我个别让自己女人看见的空间吧?”
“啊……”马荣梅呀呀地张了张嘴,旋即失笑。
“我去去就回。”
言毕,李子明抄起防寒服,披在身上,也不将扣子和拉链全部系好,便快步走出了帐篷。
走出许远,他从防寒服外的挂包上摘下手电。先往后照照那两顶帐篷以及那几只在风雪中的小搭棚里闭目养神的狗儿,这才愈发扬起嘴角,再向上一抿,往下一垂,就此……连着自己整个人的躯体在内,重重地跪倒,更坐倒在了寒风朔雪之间。
“工具都在。”
他说着,然后笑了。
他将手颤抖着摸向了自己的脸,隔着防寒服的兜帽,他将宽阔的手掌在头部两侧重重摩擦。
“都在……”
“就连我们拿走的,就连我们当时在旁边搭的帐篷,竟然都……”
为什么?
本该被拿走了的工具,却再次出现在了废弃的营地中?本该被自己和王队长打开过一次的帐篷,竟然又恢复了没被人造访过的状态?本该扎起的帐篷,竟然又完好无损的回到了车上?
如果……
李子明跪着,坐着,头垂着。他呵呵地笑,身体也静静地颤。
“外祖父悖论。”
“如果,我穿越了时空。在我的外祖父母相遇前,杀死了我的外祖父——我还存在吗?”
他不喜欢科学。
李子明学过很多东西,也懂得很多知识。可他唯独不喜欢科学这方面的诸多诡异假设。
悖论之所以是悖论,就因为它是无意义的。
有些人总喜欢说“如果”。可说到底,一切“如果”都只是假设。
假设就是无意义的。
倘若蒙古帝国没有分裂;倘若哥伦布没有发现美洲;倘若汉武帝尊崇的不是儒学;倘若古波斯没有被亚历山大征服——在李子明看来,一切假设均是毫无意义,且毫不合理的愚蠢想象。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世界的存在也仅有一个:那便是此生,便是今世。
可是,如果我穿越了时空,在我的外祖父母相遇前杀死了我的外祖父,我却依然存在。倘若如此,那能说明什么?
李子明猜,这或许说明了我的外祖父并不是我的外祖父。
在我穿越时空的瞬间,我能到达的那个时空,就已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时空了。
“……”
我其实,是身在异世界。
越想,李子明便越迷茫。
“那我究竟在哪儿?”
“现在的我,到底是谁?”
“就算我真能回到中国——我回去的那个中国,它当真还是中国吗?”
“这个世界的我已经死了吗?”
“就算我能回去,要是有朝一日他们找到了‘我’的尸体。我该怎么办?”
“说到底,我……”
李子明陷入了纯粹的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这无尽黑暗的何处,更不知自己登上南极后,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再是自己。他不敢相信一切——包括自己所能感知到的全部在内的全部,他都不相信。更严重的是,他此刻甚至不知道在前面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或许,我前几次曾无数次地找对了方向。但就因为我所找的方向上的时间线与科考站存在过的时间线对不上,所以才迟迟抵达不了。难道是因为这样吗?
可是,可是啊!这他妈都是什么啊!这怎么可能呐!!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可能的,根本就不该有——像这种南极不再是南极,地球也可能不再是地球了的想法,完全就是胡闹!倘若真是如此,BE集团怎么会允许王南山来到南极?就为了一丁点儿的实验数据,他们便忍心害死我们整整十个人的生命?!
我们是人!!
人——!!
“……”
越想,李子明便越沉浸在无边的恐惧中战栗不止。
他发出了咿呜地啜哭声。整个身体也不断蜷缩,连带着包括内脏在内的全部器官,一并在风雪的喧闹声中渐渐“冻结”。
“要是,我们真连一个都不剩了,他们能得到什么?”
“政府会放过他们?”
“政府一定不敢做这种事。我们几个就算是咎由自取,至少王南山经营着一家公司,至少我们之中还有些人是富家子弟……”
越说,他就越嘻嘻地笑。
李子明坐在冰面上,双脚不停摩蹭着身前的冰雪:“会闹起来的。”
“谁都不该让这件事闹大。要是我们都死了,国家会有麻烦的。哪怕没有谁知道我们来了南极,也还是会出麻烦的——国家不想有麻烦,所以,矛头该指向谁,谁才是能从中获利最大的,就该猜到了……”
“BE集团。”
他紧抱着双肩:“一定是BE集团。”
“是那群卖国贼。”
“狗汉奸……”
“他们,拿到了做人类实验的数据,就能拿去卖给其他国家了。而且,这个甚至不太可能是BE集团经手的——而是少部分的个人。共济会?不对。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共济会。那样以来……就有可能是印度?美国?对。一定是美国人。”
“有汉奸在……”
“王南山最初联系的人里,可能就有藏在BE集团里的汉奸在……”
“跨国公司。既然是跨国公司,那就太正常了——甚至还有可能,孙吾。那个叫孙吾的,我们管他叫副队长的——他很可能就是藏在新龙魂团内部的那个汉奸。”
渐渐,李子明呼吸声渐缓。
“不会杀光所有人的。”
他自言自语道:“如果不是异世界,如果这真的是一场实验。他们是不可能杀光所有人的。”
“谁会被留下?”
“会留下几个?”
“还是说……”
嘟念至此,他摇摇头,竭力将这个过分疯狂的想法逐出脑海。
即便这已经是他此刻所能想到的,最切合实际的想法。
“这一切,还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