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灰蒙蒙的。
散乱的冰碴纷飞如尘,风一起,寥廓的极夜之雪便沙尘暴似的席卷呼啸,冲荡开了一大片混沌的薄光。天穹压在头顶,似一只倒扣过来的黑压压的铁锅,他们三人则像几只被盖在土瓮里的蚂蚱,再怎么挣扎,也终究是困在了这尸骨累累的极寒戚夜里,跳不出、也飞不掉……
唯有风在大声呼啸——倏呜!
李子明痴蔫地坐在冰面上,双手倒撑着。
他撅开双脚,头也忙不迭往后一晃,想先从这附近找到仍有可能还活着的其他同伴。
可在周遭,大功率灯光能照见的却只有很窄的一小团距离。想将视线穿破光束的极限,投入那如墨般深沉的极夜中,实在是难于登天……
“王队长!!”
刘勋嚎啕道:“王队长!王队长——!咱们现在怎么办呐?!!”
“……”
王南山的身子晃了一下。
但很快,他便勉强支撑住身形。
再一顿,这个男人才艰难抬起视线,先向那些堆着东西的雪橇车看了几眼,这才勉强喘几声,又阔步直奔雪橇车而去。
“完了,完了……”
李子明低叫了两声。
这一瞬,他脑袋里像放电影似的猛穿插过数段画面。
他感觉自己是看到了走马灯,便用力扬手抓住头顶,晃几次,这才勉强撑身站起:
“……”
他近似卑怯地瞥了刘勋一眼,却见对方早已失魂落魄。
“怎么了?你们都怎么啦!说话啊!!”
马荣梅吼着,一瘸一拐走过来:“刘勋!李子明!你们……帐篷里边儿到底怎么了?你们都看到什么了?大家呢?都在这儿愣着干嘛,我们不是还得……”
李子明扑过去,将她猛地拥入了怀中。
“你怎么啦?!”
马荣梅挣了一下:“都说话啊!”
可李子明和刘勋,甚至是王南山,却仍都一言不发。
刘勋心里想的是什么,李子明不清楚。
他脑袋里轰轰隆隆被炸得一片狼藉,千万种思绪纠葛在一起,却又忽地被铁锤砸烂,只剩下了一滩可悲可笑的血水。
他心想:就我们才离开的这段时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哪儿去了?食物呢?帐篷里、还有地上的刀以及骨头都是做什么的?这儿怎么那么脏?难不成……
杀……难不成是,杀人?
一念及此,李子明“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心脏蹿个不停,但他却紧压胸口,督促自己的心情赶快平静下来。
转念一想,李子明觉得外面的食物全部消失是不正常的;无论如何,哪怕什么都没,至少也该留下煮食和食品的可降解包装的痕迹。至于帐篷里……确实,那里有煮食物的痕迹。里边的炉子,本身就能用来烧或烤或煮一些食物。可包装呢?吃那么多东西后留下的痕迹呢?其他人呢?
就算是孙吾半路回来杀人,也不该只留下骨架。
哪怕有尸体,尸体也不该腐烂;哪怕尸体腐烂,也绝不应变成骨头;哪怕变成骨头,也不应该像现在的里面一样整洁。
室外有血的痕迹,但那些应该是狗的。
“狗……”
他茫然地抱着马荣梅,耳畔却听不清女人那犹疑连连、咆哮连连的呼喊。
“狗呢?”
他惊慌地瞪大双眼。
猛地,李子明松开马荣梅;他快步奔回自己刚才认真看过一遍的底下有血迹,还有犬毛的那处:
“不对!”
他嚷道:“不对!这也不对!绝对不可能只有这么点儿,其他的呢?它们都去哪儿了?这不正常!”
“雪橇车数量不对。”
这时,王南山在清点并查找一遍后,忽地扭头来看向李子明。
“一定是有人带走了!”
李子明叫道:“把食物装走,带上一些狗拖着车走了。可、可这也不对!这才多长时间?谁能做到这个、谁都不可能!!”
“呕——!”
也就在这会儿,马荣梅也一瘸一拐地拉开了帐篷的门。只一眼,又一熏,她便跪倒在地大声呕吐不止。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王南山瞥一眼李子明:
“走。”
“走?!”
李子明嚎道:“去哪儿?往哪儿走?!”
他声音尖厉:“这他妈哪儿都不是,这里是南极!!”
“至少离开这儿。咱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那个帐篷也不能再住了,而且就算你我无所谓……”
王南山将视线转向了呕吐着的马荣梅与失魂落魄站在当场的刘勋。
李子明立刻懂得了他的意思。
“王、王队长……”
而当重又冷静下来后,他的双腿,也终于重又开始战栗不止。
“王、王……”李子明浑身抖个不停。
小腿肚子暂且不提,就连他腿部、脚部乃至于胯骨、肩膀处的各个关节,也都开始无频率的乱颤。
想保持站立,可却因过度恐惧而招致了精神的濒近崩溃。他软软地跪倒——不,是瘫倒在地。只一个劲儿从喉咙中挤出“啊、啊”的声音,而再也说不出哪怕半个字、半个音节……
“……”
王南山紧咬着牙齿。
他那像猫一般璀璨的异邦人双瞳。在暗夜的灯光中,璀璨扩散着异样的光泽。
“怕吗?”
他道:“怕就对了,我他妈也怕。”
而后,这男人紧紧地抓住右臂:
“我怕得要死!这儿根本不正常,再厉害的人,也不该这么快伪造出这些。帐篷里不对劲儿,外面更不对劲儿!这儿肯定有鬼……但不可能是老孙干的,他没那么坏,更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但你们放心……就是我死,也一定会让你们几个活着走出去。”
王南山的颈子抖着。
他缩着肩,异常艰难地再瞥一眼李子明:
“你快点儿。……调整心情,咱们还是得干。”
“……”李子明闭眼不语。
无尽的恐慌与折磨,摧残着他原本坚韧的灵魂。哪怕这世上真存在如孙吾所说的“怪物”一般的妖怪,他也不怕!那样就算死,也至少知道自己该怎么死。更何况,李子明也不认为自己不能在临死前拿工兵铲砍或用手电筒砸掉怪物的一块鳞片!但是……但是现在的,这他妈的一切。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啊!!
“咕……”
他近乎于崩溃地高咧起嘴唇。
发生在这儿的事,这里的所有的可能性填塞进了大脑。但李子明却没法将它们连成一条完成的细线——他只知道,这些都不正常,更只知道用自己现有的能力根本解释不了发生在这儿的情况!他想逃!想尽快、尽可能地逃回到中国去!可是这儿……
这里,是南极啊……
满腔的恐惧,在这会儿突然像被一根针刺进了圆鼓鼓的皮球。本以为会砰的炸掉,但却没有,皮球里的气,只是透过那个小孔慢慢外泄,伴随着嘶、嘶的声响——待到最后,就连维系着这份恐惧的最后一点养分都消失了……
存留在心的,瞬间便只剩下了凄徨与落寞。……他看不清自己接下来的方向。
“来。”
这时,便听到王南山对他说:“站起来。”
这个一向宽厚且志向远大的男人声调依旧清晰,但却极显疲惫:“现在就得动起手,把帐篷——往那边,再搭一个起来。”
李子明浑浑噩噩的站起了身。
这会儿,他已再没有什么分辨或抗辩的能力。
他什么都不能思考,只敢偷懒下来,按着别人的吩咐一点点地做……他什么都不愿再想。
像一只紧跟着头羊的羚羊——哪怕前面的路将通向深不见底的渊谷,他也做不到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