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越来越深。
先是手指,再是手,最后是手臂;待到最终,他已经连心爱之人的一切都看不清了。
唯一能感受到的,依旧是公主手的温度。
“还有多久?”
“已经到了。”
“到了?!”
王子惊骇地瞪大了眸子。
可他能看到的,却依旧只有浓重的雾气。
光隐藏在浓雾中,乳白色与灰白色融在空气中,像是将一切塞进牛奶桶里,染成了好笑的乳白。
唯一能令他稍稍安心的是公主的手。
他与她彼此紧握,一如从前。
但当王子试图从腰间拔出长剑,在浓雾中保护自己、更保护自己的女人时——他却突然听到从遥远之处的空气里,传出了好似蜜蜂飞动的声响。
嗡——嗡——!
“这是什么?”
他大声吼道:“亲爱的,你听到了吗?!那正常吗?那是什么?!”
“别松开我的手。”
公主说:“来,我们继续走。”
“那边发生什么事了么?!”
惊惧之余,王子拔出了自己的剑。
他喝道:“别怕!我在这儿,我会保护你的!”
他又叫道:“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
许佳抱着蔡安娜,给她讲了王子和公主的故事。
他不喜欢她。
无论等到何时,他都确信自己不会喜欢上一个连最基本的理性思考都做不到的女疯子。
可是,在拥着这个女人,感受着她的体温、她的柔软,吸着她身上的气味,聆听着从她那每一丝肌肤下传来的,从血管深处静静脉动着的心跳声时——他却意外收获了一份别致的复杂情绪。而这种感觉,却是之前与她真正发生肌肤之亲时从未感受过的。
“王子高声说,我会保护你。”
“公主却仍拉着他的手,引领他继续在惨白的浓雾中穿行。”
“而王子能听到的嗡嗡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嘈杂。”
“渐渐地,他害怕了……”
蔡安娜蜷腿蹲坐在他的怀中。
她幸福地缩着身子,身体绵绵的、也软软的。
在许佳这儿,她依旧会经常性地发出极微弱的声调,像是在歌唱,却更像是……单纯的幸福。
“宁安……”
她小声说:“我喜欢你。”
可许佳却仍自顾自的讲着想讲的故事。
这个故事,他总觉得自己好像给很多人讲过。
这个故事,他总想将它讲给每个人听;哪怕这不过是他自己编出来的毫无意义、也毫无价值的故事。
“但是,公主却叫他冷静。”
“可当浓雾中出现第一只怪物,而那只怪物即便身在浓雾也还是能被他无比清楚地看到的那瞬——再怎么试图相信爱人的说辞,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王子挥剑劈向了怪物。”
“他杀死了怪物,一只。”
“而当他想拉着公主逃出浓雾,离开这儿、回到来时的那条路时——公主却问:你爱我么?”
“我当然爱你!”
王子握紧公主的手,他警惕着四周。声音也逐渐由担忧转变成了呵斥:“我怎可能不爱你?那怪物,要不是我手快,它现在已经把咱俩吃了!”
“可公主却还是问:你爱我么?”
“……”
“爱。”
“当然是爱的啊。”
“倘若不爱,谁会愿意和一个女巫离开王国,走入迷雾呢?王子心里想着,却没能将话说出口。”
“他仅是更加紧握长剑,寄希望于在下次袭击到来时,用手中的剑保护自己与爱人。”
“保护……”
“这种事,就连一个农夫,也会在说情话时对他所爱的那个农妇讲。”
“可是,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男人都做不到……绝大多数的,男人、女人,无论擅自宣扬这句话的那个人是谁——他们总是做不到。”
“但很多人只记得自己的高光时刻。”
许佳将头歪着压在蔡安娜的肩膀上,他小声道:“他们不会记住自己没做到的事,哪怕他们当时的确没做到。他们会找理由——很多很多的理由,用来搪塞自己的过失、用以掩饰自身的无力。而且……”
“就连我也是。”
他惨笑道:“我没做到。”
“宁安……”
蔡安娜依旧是幸福的表情。
她当真听了我的话吗?
她,当真有在听我讲的故事吗?
许佳心里的感觉很……五味杂陈。一恍惚,他好像记起了蔡安娜曾对自己说过,说她也有听宁安讲过王子和公主的这个故事——她说,宁安爱她,正如同王子爱着公主一样。然而,在许佳看来,王子对公主的那份所谓的爱,却并比不上她那份对所谓“宁安”的毫无保留的爱。至于自己对蔡安娜的“爱”,则更连王子的这份有保留的爱都比不上……
这会儿,他大概想明白了。
他猜,蔡安娜说的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与自己所讲给她听的这个并不是同一个。
毕竟……
“在公主的引导下,他走着、走着。”
“不断的斩杀,不断的挣扎。”
“在恐惧与怀疑,惊惧与后悔中,不断徘徊。”
“每逢提起‘回去’、提起‘离开’、提起‘何时到达’、提起‘还没到吗’的时候。公主总会尖声咆哮。”
“她一遍遍地反问:你不爱我了吗?”
“王子也一遍遍地回答:我始终爱着你啊。”
“可是,这份爱却有点不对劲儿。渐渐地,这份爱之中好像灌进了另一些别的东西——说到底,公主当真还是那个他甘愿付诸全部倾心去爱的那个女人吗?王子开始怀疑。他记起了利维坦的话语,而且开始疑心自己爱的那个女人,已不知什么时候被换成了其它生灵……”
“他依旧看清了所有怪物。”
“也依旧看不见自己;看不见公主。”
“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迷惑与怀疑的驱使下,他趁怪物们进攻的间歇,悄悄摸出了自己从利维坦那儿带来的尖刺。”
“他竖起刺。”
许佳呆滞道:“轻轻地,刺向了自己的爱人。”
“那仅是很轻的一下。”
“但只一次,公主便发出了他从未听过的有如怪物般凄厉的恐怖哀嚎。”
“紧接着,白色的雾气迅速聚拢向公主的身体。视野重又变得开阔,在意识到这一切时,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公主不再是公主,她突然化作了一只自己从未见过的可怖而狰狞的怪物。这怪物佝偻着,身上长满了尖刺,眼中扑倏着幽蓝的火光,口中也流淌下了腥臭的毒液……一时之间,王子没法接受自己眼前的事实。他不敢相信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公主,竟会是这样一只可怖的怪物——于是,他在恐慌之中挥剑斩下。一剑,就结果了这只怪物的性命。”
“重新冷静下来后,这儿哪里是什么迷雾,它分明是一条附着于悬崖峭壁间的狭长窄路。”
“王子开始哭泣。他坐倒在地上,失声痛哭——他仍爱着自己的恋人,爱着那个总是爱着自己的公主。他不愿相信这一切,便想着继续前进,寻找在峭壁山路的尽头处有什么。当一路前行至最高处,在寂冷的石头及荒草间,他只看到了一支羽毛笔、一杯黑色的墨水,还有一封印着公主字迹的信。”
“信上写着怪物是如何绑架公主,如何变身成公主,又如何欺骗王子,令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女巫,更如何想将王子带到山上杀死的故事。”
“王子相信了这个故事。”
“他离开峭壁,一路上斩杀猛兽、妖怪,一路艰难前行,翻过高山、渡过湍溪,深入山洞、爬下陡谷,终于找到了被困在山洞中吃光食物,已饿得昏死过去的公主。”
“公主说她并非女巫。”
“公主还说,她被怪物绑架后便丢在了这里。她说怪物本想先杀了你,再杀死我……”
“王子吻了自己的爱人。”
“回国之后,他们结婚了;王子获得了幸福,他与公主成了一对令人羡慕的璧人。即便……”
讲到最后,许佳笑了。
并非欢笑,而是真真正正地泣笑。
他道:
“即便,公主的母亲早就知道,她女儿是一个女巫。”
“即便,王子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那只利维坦。”
“即便,他曾在山崖上找到了那封怪物本不该留下的信。”
“即便……”
末了,他垂下眸子。
笑过之后,依旧是更凄凉、也更意味深长的惨笑:
“即便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可能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