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地狱吧。
地狱里，有真正的痛苦。
既然你在寻求答案。
那就——到地狱去吧。
***
想得到救赎。
向上天乞求从命运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想回到现实。
许佳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在天空中游荡。
妖精发出了呜咽的歌声，这令他不由得精神恍惚——然而，声音却逐渐从漂浮的空气落回到了现实。再一眼，那道横隔在毛玻璃后的影子依旧在。
“你，不是刘颖……”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非常沙哑的声音。
尝试着攥动手掌，但惨白的双手，却仅给了许佳以一种虚妄的存在感。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里面的人依旧在哭泣。
她在呜咽：“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对我好，你还是对我好——可你却忘掉我了。是，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温柔的宁安，可是……”
可是？
许佳的魂魄依旧飘荡在空中。
他有点儿晕。
挣扎着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时，他的臀部乃至于腰腿，都有点儿发酸。
“可是什么？”
他叫着。
但里面却没了说话声。
他听到了蔡安娜的哭泣——就像刚才一样，她仍在哭泣。
可是，坐落在刚才那一声“可是”之后的言辞，却已随啜泣声消没得无影无踪。
他阔步前行，却心怀恐惧。
貌似愤怒，但怯懦却留存于心：
“你说。你说啊！可是什么？到底可是什么？！”
“你说我变了。好，我哪儿变了啊！”
呼吸声愈发急促。
但急促的原因，却变了。当恐惧到达最高潮，恐惧便异化膨胀成了一种新的实体——它的名字，是愤怒？
不……
恐惧之外，是加倍膨胀后包裹为愤怒外壳的歇斯底里。说到底，它仍是恐惧……
“蔡安娜！”
他吼着。
“蔡安娜！我在问你话呐。我说了，我现在在问你！我要知道你究竟都知道什么。我——你说我不是从前的我了，就好像你从前真见过从前的我。可是……可是去他妈的吧！我要你说实话，所有的实话。你回答我！！”
声音不成正形。
音带并未颤抖。
存在着的，仅是能将心中一切都加倍烫肿外翻的高温。
“你告诉我——！”
他叫着：“你告诉我，快说啊！！”
咚！
拳头砸向毛玻璃，轰出了一声剧烈的闷响。
世界静颤。
可他的声音，却没能主宰他所在的这个房间。
声音仅化作了回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嘶啦回响……
“宁安就是宁安！”
蔡安娜小声啜哭着：“宁安是宁安，宁安永远是宁安！你是我的宁安，我爱你——我会永永远远的爱着你。不管你爱的人是谁。无论她是谁！”
“我没问你这些！”
咚隆！
“我在问你话，我在问你啊！”他嚎啕狂叫着：“我变了什么。你说我究竟变了什么，你说你爱我——你爱我？你怎么爱我？凭什么你要爱我？说到底对这个曾殴打过你的我，你凭什么爱我？我他妈的揍过你，我他妈把你按在那里拼了命的打，踹！可你却说……”
他的嘴唇在发抖。
而他的拳头，也在又一次的长期颤抖后，最终无力地轻捶上了玻璃：
“你却说。你，爱我……”
“我爱你，宁安。我真的爱你，我真的好爱你——宁安！宁安！唯独这点你是知道的，我爱你啊！！”
她依旧在吼。
仍然在哭。
而他……
许佳只感到头痛欲裂。
他将身体抵在了毛玻璃前，在这块玻璃面前，他抵死挣扎着自己的躯壳。他的灵魂游离到了外界，他想尽快逃出这个该死的混蛋地方，他再也不想管这里的任何事了！无论那是祖国还是人类，哪怕它关系到了自己的前程也好……
妈的，狗屎！
狗屎！！
可是，被压榨的空气却在他的胸腔中打了个旋儿。剧痛的双眼，依旧充挤在眼窝之中膨胀——“蔡安娜？”
他道：“安娜？”
这一次，许佳尽可能压低了声音。
他竭力保持着温柔，保持了冷静：
“你说，你爱我。你说，我对你好，过去也对你好，还说我和你做爱——可那是什么时候？你是在哪儿看到的我？是这里吗？我？你所说的那个人当真不是别人。他当真是……”
他嘴唇在抖：“我？”
“是你。”
蔡安娜的声音异常娇嫩。
透过玻璃，许佳能看到她跪坐在洗澡间内，宛若一位圣徒：
“是你，都是你。”
她说：“我所爱的，我一直爱着的。自始至终都从未离弃过我的——是你，是你，他始终是你，一直是你……亲爱的，我爱你。哪怕再过去几千万年，哪怕你要我再继续等你多长时间，我也会始终等下去。因为我爱你……对我来说，你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哪怕你想杀我，哪怕你现在就杀了我，即便你真的爱上了别人，再也不允许我留在你身边，我也……”
她的，话……
就连最后的希望，也被抽干了。
许佳瘫软在地，回想起近来种种，他只感到自己正变得愈发可笑。他咧着嘴，声音开始呜咽，喉咙也开始哽动。一种深感一切都是虚无的错觉，渐渐统摄了他的心灵，而他也终于在蔡安娜的这番话中，瞥见了那个太过愚蠢的自己的虚无倒影……
你问一个疯子。
一次又一次地——你竟然反复质问起了，一个疯子？
他脸颊抽搐，喉咙在抖，眼泪也开始顺着脸面流淌而下。
啊……
哈啊，多么可笑。
愚蠢，简直蠢到家了！你竟然。竟然要在乎一个疯子的言辞，竟会相信一个疯子对你说的，这全部！你以为她是什么？难道你还真将自己当成了什么人物？难不成，你以为国家也好、BE集团也好，他们会为了某个愚不可及的理由动用如此大的人力物力骗你？难不成，你以为所谓的阴灵邪祟就那么容易出现？说到底……
“哈，哈哈……（傻笑）”
喉咙哽咽。
但这一次，传出并被他自己听到的，却的确是他的低窃私笑。
他仿佛忘掉了孙吾的尸体，忘掉了新龙魂团的不幸，更暂时忘却了随时有可能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全部厄运。
“我真傻。”
他说：“真的，我简直……傻。还蠢透了。”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轨迹都不复杂。
人们遵循着大众希望他们走的道路、并沿着最简洁的轨迹依样前行。
倘若天空布满了阴霾，它一定会很快过去；而倘若天空尽是灿烂，它一定会长期留存。赞美！赞美天空！
感谢天空给了我们庇护，感谢太阳给了我们温暖，感谢一切！
……何必多做思考？
别幻想哪天太阳会消失，也别担心哪天天空将坍塌。人活着，就得按照既有的轨迹前行——也许，总有一天……
许佳面色呆滞。
于是，又一次的，盯着与自己仅隔着一面玻璃的那道单薄的倩影。他重新有了反应。
今天，我还活着。他想。
于是，他将手撑着地面，又不顾身体的僵硬与肌肉的酸胀，他站起身……略摇晃几次身体后，许佳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他开始不考虑人类的未来、外界的变化；也开始不担心时间线的紊乱、自身的危险……
是啊。
我现在，为何要担心那些根本接触不及的东西呢？
所以，他抬臂脱掉了自己被水溅湿的上衣。
他又解开了自己的腰带，继而推开了自己拉链上的纽扣。
而后，许佳就推门走进了洗澡间。
……
他想取悦蔡安娜。
然后，也想在这个令人作呕且越来越糟糕的时刻，拿这个人的身体，取悦自己这凄凉的魂魄。
即便这只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