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明回来了,他总算回来了。
从他从自动门外进来的时候算起,许佳的视线就一直停在这个男人身上——他犹豫了,最后却还是选择了缄默。
毕竟,他还远没法相信这个李子明。
“孙哥他情况怎么样?”
“……我给他挖了下伤口里面的脏东西,现在似乎还好。”许佳回头瞥了一眼孙吾。
似乎是错觉吧,他好像嗅到了酒味。
坐在餐椅上,许佳将腿往回缓缓一收:“刚才又出血了,血流了很多。我现在正在想,要不要去那点儿高度数的酒,试着给他消消毒……”
“消毒大概是好的。”李子明应道。
“是,我知道……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伤口那么大,虽然没伤到肚子里的内脏,可我害怕只要把酒往上一道,那个伤又要崩开。”许佳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被一根绳子拴紧了。只要他一说话、一思考,这根绳子就会将他的脑袋用力勒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学过医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李子明慌张地摇了摇头。
他嘴咧着。在看向孙吾时,这个男人眼中稍显担忧之色:“你做决定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
许佳苦笑了一下。
再叹一声后,他小幅度地咬了几下嘴唇。过会儿,他缓慢开口道:“咱们找毛巾洗一下,再沾点儿酒,往他伤口上抹……”
“行,那我去?”
“你在这儿看着吧。我去。”
一起身,许佳险些抢倒在地。
脚麻了……
“你没事儿吧?要不,还是我去吧?”
“没事儿,你坐下。”左脚麻酥酥的,想动、却一挪就好似连脚里的每一根筋都痒了起来。“嘶……”
许佳咧着嘴,他笑着看向李子明:“压着了。”
“啊?哦、哦……”
李子明也尴尬的笑了。
直到此刻,许佳才理解到不止自己不信任他们,这些人同样不信赖他——这些人中,不止包括孙吾、包括蔡安娜,甚至连这个由自己救下来的李子明也是。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他稍松了口气……毕竟,这至少证明大家还能在磨合中逐渐积累信任。
真正值得恐惧的,并非猜疑,而是从一开始便已互相确定为死敌的绝境。这般想着,许佳心说我可真是个哲学家——他一挪一挪的往前走,在经过李子明身边时朝他伸出了右手:“来,别害怕了。”
“我?害怕?”李子明讶然。
他咧着大嘴,先是笑笑。再然后,便慢慢垂下头去,又抿着嘴再呆一会儿后,就再也不笑了。
“来。”许佳却笑了。
他尽可能地令自己显得温和。嘴唇似乎很干,但许佳的声音却非常清晰:“别提防我。”
“哈哈……那,也希望你能别再提防我啦。”
李子明再次咧开嘴巴。他没笑,但却紧紧地握住了许佳的手。
“你觉得,咱们能活下去吗?”他问。
“再过几个月,BE集团就来了……”
但对许佳来说,一切依旧是老生常谈。
BE集团?中国?老实说,他已经对能否回国不报什么期望了。
但这种话不能说出口……哪怕是将这个念头继续压在心底,让它一直压着直至将自己压垮,许佳也绝不可能对第二个人讲出自己刚才的猜想。他很烦,但这种烦躁却不会针对任何一人——只有疯子才会在自认绝望后散播让大家都不愉快的思想,至于他?许佳确信,自己绝不是那样的人。
呲啦——
临离开餐厅时,许佳重重地回瞥了一眼。
李子明走向了孙吾。他会做什么?他当真是好人吗?
……相信。
信任。
呵,这样的词,多难啊。
许佳谁都不信,他现在只相信自己,也只敢信赖自己。以后该怎么做?首先,小白的记录还是得进行下去,哪怕真的进入了紊乱的时间线——既然龙魂团的遗迹能被发现,那就说明自己也有可能在数百年、数千年乃至上万年后被2060年的人们找到。
想到这儿,许佳抬手缓缓压住了自己的脸颊。
“为了祖国。”
他念叨道:“为了祖国,为了人类……”
恐惧渗进了胸口。
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统治着他的大脑。
走出几步,许佳突然感觉有点儿恶心。他站定身子,以手拄墙,当喘息几声再抬头望向金属质感的白色天花板及落在其上的白色灯光时,这种恶心的感觉变更浓郁了……就好像,将石灰粉洒进了八宝粥,黏答答的感觉搭配上逐渐干结的粉末状粘稠物,只是继续搅拌,便让人想死……
许佳想死……
腿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可他却知道,自己还不能到此为止。
“呼……”
啪!
啪!
用力拍了两下脸颊,他竭力想使自己保持冷静。
“酒精……”
念叨着,然后,继续走。
每迈出一步,下一步就变成了更严峻的问题。他又想起了刘颖——只是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许佳总感觉刘颖没死。
他总感觉,那个女人一定会再次回来;他总感觉那个女人就是自己故事里的女巫,至于自己,则正是那个自以为被欺骗了的王子。他觉得自己并非拯救者,而恰恰是一个被拯救者——他本该相信刘颖的。真的,他本该相信她……
“哈,哈……”
喘息声继续加剧。
途经通往通向小白所在饲育室的那扇门时,盯着自动门,许佳的意识突然穿透过去直抵长廊的尽头。他想走过去看看,就好像只要自己现在走过去,就能再在实验室那边瞧见鬼鬼祟祟的刘颖——他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直到意识到自己越来越蠢,才终于苦笑几声,重又晃了几下脑袋。
“酒……”
许佳直奔娱乐室而去,在娱乐室门口,他又发了一会儿的愣。在幻象中,他仿佛看到刘颖就坐在门里面,在发暗、泛黄的灯光下,徜徉在酒精与翡翠色玻璃瓶的海洋中,一边小口饮酒,一边将被酒灌得麻醉了的低吟声胡乱的抛。
呲啦——
然而,门扉开时,却不见刘颖。
灯光的确是暗黄的灯光,海洋也确实是酒精与翡翠色的酒瓶。
暧昧的光静静徜徉,许佳将视线落寞的扫向全屋,却找不见自己想找到的那个女人。她是属于他的女人——当真如此?越想,他便越不理解。过一会儿,许佳稍抬起右手来,伸着中指轻轻地蹭了蹭左眼。他用力挤着眼睛,就好像是认定自己的视觉欺骗了自己……
可他的眼里却很清澈,他的视野中也毫无阴霾。
许佳垂首,他站了一会儿,又过一小会儿,才终于阔步走向娱乐室的吧台,倾身向前,从后排的架子上拽下一瓶红酒。
“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他拿着瓶子,将瓶身掂在手里,借着灯光照亮了这玫红色的玻璃。
“喝着像尿。”
言毕,他咬着瓶塞,用力往上啃、往外拽。他挣扎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将瓶塞拔下——呲!一股酒液猛地喷到了他脸上,一部分溅到了眼睛,沙得他落了泪,更多的则泼到脸上,将许佳也在灯光中染成了如孙吾一般的红色。
“咳、咳!咔……”
咳嗽声,好似乌鸦。
眼睛疼得厉害,可许佳却硬是逼着自己对准瓶嘴,一口、再一口地用力将这酒往自己嘴巴里灌。
难喝。
是啊……非常的,糟糕。
就像喝尿。
然而,自己却连那个有人愿意陪自己一起喝这难喝的尿的时光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