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8年，那是一个热到让人想吐的深秋。
那一年，孙吾第一次知道了这世上原来真有经济危机这种东西。
它并非历史教科书上乏味无聊的段落，而是经济发展中必然到来的规律——无论来得是早还是晚，它终究还是会到。
那一年，他十九岁，自从高中毕业后，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浑噩度日了两年。每天喝可乐、吃外卖，脏了的盘子随时丢进屋里的垃圾桶，倘若电脑外设坏了或旧了，他就在网上再买一份最新款也最好用的回来。他曾以为这样的人生会一直持续下去……一直一直，直到永远。
但是，那一天。他的老爸却明显有点儿不对劲儿。
哦，对了。
正是因为家里停了电，所以他才会从屋子里走出去；正是因为家里停了电，所以他才会感觉那天那么闷热。
他还记得那天——落地窗外，小区里有一个好像有八十岁的秃顶老头儿牵着只灰黑相间的大狗散步。那老头儿的背很驼，每走一步，貌似都得付出很多的体力——总有一天，我也会变老吗？如此想着，孙吾一口喝光易拉罐里的可乐，又一捏，将之按扁并丢进了客厅的垃圾桶。
再一走，他便在沙发那边瞧见了自己的父母。
老爸是个事业有成的商人，搞得是运输，他和孙吾不一样，有气魄、有能力，意志还非常的坚韧。总之，老爸是孙吾这辈子见过的最男人的男人——和他自己不一样。
这时，他那老爸就坐在红褐色的沙发里，满面油光，头低垂着。
“小武，你可总算出来啦。妈妈都跟你说多少遍了，总在屋子里窝着不好，现在你爸的生意也不好做，你还是得多琢磨琢磨，实在不行就到你爸公司里帮帮忙。”爱唠叨的妈妈依旧说话很大声。她曾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至少孙吾听父母讲他们的爱情故事时，曾无数次地听他俩说，说是妈妈当年是学校里的校花，爸爸则是学生会的干部。总之就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妈，你吃什么呐？”
“你爸从公司带回来的蛋糕。”一边说，母亲一边继续贪婪地将蛋糕往嘴里填。
毕竟，她最喜欢甜食了。
“爸，电什么时候来啊？”
“快了。”他的父亲——那个完美的，仿佛永远没有弱点、不会害怕，更不可能失败的伟大的男人——他抬眸看向孙吾。过会儿，便慈爱地笑了：“就快了。”
“……”
孙吾走开去，他又按了下家里客厅的电灯开关。
咔
然而，这儿却什么事都没发生。
“算了……我找小漠出去耍吧。”
小漠是他的女朋友。
她年长他一岁。是他爸爸公司员工的女儿，他与她青梅竹马，她也是个高中毕业就辍学的，在这一点上，他们俩还是一样。
“先别急着出去。”
老爸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孙吾听到他说：“先吃块蛋糕吧。”
他站定，回眸：“今天也不是咱们家谁的生日啊？”
“诶，看你这孩子说的。你爸从公司拿东西回来这多难得的事儿啊。”老妈白了他一眼。
而后，她便又用桌上的水果刀切下一块：
“来，大儿子。给你尝尝——这个特别好吃！”
“行。给我留两块吧，我回来再吃。”
“不行。”父亲蓦地站起。
他直勾勾地看着孙吾，绕片刻，终于笑着重又垂下头去：“这么好吃的东西，还是快点儿吃了吧。放时间久了，别坏了。”
“对啊对啊。”老妈也附和道：“现在冰箱里又没有电。”
“……”孙吾傻傻地盯着父亲。
刚才那一瞬间，他仿佛不再认识这个男人了——然而，现在，父亲却还是当初的那个父亲，可问题是……到底哪儿有不对劲儿呢？
“行，我就吃一口啊。”
这般说着，他绕着走回到沙发这边，再顺手接过母亲递来的蛋糕纸盘。孙吾仍满心疑惑，屋子里现在好像有点儿暗，所以他决定到落地窗那边吃——现在，那个遛狗的老头儿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外边那一排低矮的黄褐色住宅楼，仍如一尊尊并排摆着的神像般阻挡着他的视线……
他只一扫。
“诶？爸！”孙吾突然叫道：“外面这不是有电嘛？！”
是的……
虽然，只有一家点着灯。但那里，却的确有人家亮着灯。
“……诶、诶诶？！不是——爸，妈！你们快看呐！！”
那亮着灯的窗户里，仿佛挂着什么衣服。但当孙吾眯眼仔细看去时，那仿佛被挂在床边晒着的“大衣”，却已不再是大衣了……
“是死人！”他瞪大了眼睛，一手端着蛋糕盘，另一手则指向窗外：“爸！妈！咱们小区又死人了！！”
“天呐！”
老妈也赶忙起身小步奔向这边，她伸手抵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瞳孔与嘴巴则随着她惊讶的幅度增大：“孩儿他爸，你快来看啊！这已经是第几起啦？！”
“那是别人家的事。”不知为何，父亲的声音中，竟仿佛暗藏着一丝哽咽。
他瓮声瓮气，又好似有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儿：“咱们先把蛋糕吃完吧。”
“哎哟我的爹啊，现在还有时间说蛋糕呐？！”
孙吾焦虑的站在窗边，他一会儿瞥瞥外面，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妈。就仿佛他想要出去是一件需要下定决心才能做的事——但是，犹豫到最后，终究还是对有人缢亡的好奇心占据了上风。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嚷出这一句，他将手里的纸盘子交给老妈，人也快步……
“站住——！！！”
骤地，父亲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吼。
这一声，惊得老妈手里的盘子掉落在地。也吓得孙吾失足滑倒，整个人狗啃屎一般滑倒、摔倒在地。
“唉哟……”疼。
唯一的感觉，便是疼。他本以为老妈会帮自己骂这个死老爹，可是，不知为何，当重又睁眼看向老妈那边时——他却只瞧见了一个，站在落地窗边微微发抖的绝望女人。
“孩儿他爸。”老妈瞪大眼睛，她瞪着老爸：“你给的蛋糕，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
“你说话啊——！说话，你说话啊！！”
“……”
沉默。
可是，他为什么要沉默？
孙吾不明白，他不明白。他已经、已经完全糊涂了，糊涂了啊！！
“不、不是。爸？”
终于，就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事有不对。
他竭力爬起，试图问父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试图知晓一切，至少是从老爸这儿知道他刚才的行径其实是愚人节的玩笑……即便，愚人节已经过去了接近半年。
“……”可是，那个本应永不屈服的男人却只是枯愣的坐回到了原处，面容枯槁。
他嘴角咧了一下，仿佛想笑。
然后，他又勉强咧了下嘴角。真真正正地，露出了一个孙吾此前从未见过的——难看至极的笑容：“小武，你也吃吧。咱们一起上路，到了那边儿，我和你妈也好继续照顾你——现在我们俩都吃了。就算你自己不吃……等我俩没了，你又该怎么照顾你自己呢？”
“孩儿他爸！！！”
母亲发出了凄惨的嚎叫。
她猛低下头，看着地上那摔烂了的蛋糕。她抬脚重重踩下，将那混着巧克力奶油的蛋糕踩成了一团烂泥，可是，她仍不解气，就好像一切的愤怒与哀怨都寄宿在这该死的蛋糕上。她一次次地踩、一次次地践踏，就好像只要这样做，他们一家人就不用……
“啊——”
然而，就在这时。母亲的脸骤然发青。
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她抬手试图抓住自己的咽喉，可是，紧接着，她身子再一抖，喉咙里也只能再挤出“啊、啊……”的不间断的声响。母亲竭力向天花板伸手，她的胳膊一个劲儿的往上伸，仿佛那儿有什么东西能供她借力挣脱。然而，这一切终究只是徒劳……
孙吾眼睁睁的看到了这一切。
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挣扎，然后迅速死去。他看到母亲向沙发那边栽倒，脑袋重重抢在沙发靠背上，再连带着已经失去了生机的身体一起滑下、倒地。三十秒钟前还有说有笑的母亲，她就这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啊（喘息）……死了？死了？！！
“……”父亲以温柔地目光注视着一切。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移动哪怕半步。
当母亲终于失去了呼吸，孙吾只听到自己的父亲在远处说，但这声音，却又仿佛就回荡在自己的耳畔。
“你妈一直都贪吃。一直都是。”
如此听着，他惶恐地抬眼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见，那个男人垂着头，嘴角泛着笑容，脸上的油光，也仿佛越来越浓了。
他听到他说：“你妈不管吃多少都不胖。真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爸——！！”
孙吾猛地嚎道：“爸！你疯了！！！”
“已经没希望了啊……”可是，回应他的，却只有父亲那不知是笑还是哭的低沉笑声。
再一瞥，这个男人已再次站起了身。
孙吾与他的视线相汇——第一次地，他在父亲眼中看到了怯懦与软弱。但只一瞬，那个男人便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现在……该轮到咱爷俩了。”
父亲这么说。
可是——无论话说得多么坚决，这个男人也终究还是不敢再正视他自己的儿子，哪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