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本想按捺住内心的冲动,只是看到黄先进的这一番完全偏离实质内容的采访后,终于还是没忍住。
但他还是很冷静地选择了一种更为和缓的方式试图去纠正偏差,至少他还是认为之前黄干事的那篇报道有错兴许是对情况的不了解,仅仅是工作上的小瑕疵,其本身并没有什么故意。
“我想说说上次黄干事您在军区报上发表的那篇报道里的一些相关的问题。”
“你尽管问吧。”
虽然黄先进心中的不祥预感愈来愈烈,但还是很摆出大度的模样说道:“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临了,又画蛇添足多加一句。
李正问:“我们在L国参加行动的事,您是从什么途径获得的?”
黄先进没料到李正会对消息来源这么感兴趣。
其实他最不愿意就是别人问及这些细节上的问题。
“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皱起了眉头打量李正,揣摩着这个上等兵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李正反倒很是实诚,直言说道:“因为报道上面不少的描述是错误的,与实际情况有出入。”
黄先进的脸色一下子向被人泼了一盆屎,变得难看起来。
“是吗?那篇通讯是从你们旅的通讯员手里报送上来了,而我是负责采用和撰写报道的人,至于现实情况如何,我想不会有太大的出入吧?”
黄先进是地方直招的院校毕业生,不是基层部队考上军校的那种军官,毕业后一直从事宣传工作,虽然也有不少下基层采访的机会,只不过毕竟是体验,深入不下去。
所以他对基层作战连队士兵的那种执拗是无法理解的,尤其像勐虎旅这样的部队,像李正这样的法律系专业的大学生兵。
一旁的侯军越听越不对劲,伸出脚在李正的椅子腿丧轻轻磕了一下,提醒他不要继续较真下去。
可李正却理解错误了。
他见黄先进刚才解释了一番,还以为这位黄干事也是被蒙蔽者,毕竟他人在机关,也不在L国,不少的新闻素材都是下面的单位送上去的,就像饭店出品的一道菜,他只是个厨子,至于菜的质量那是采购的职责,他顶多就是个失察的责任。
侯军的提醒,李正也没放心上。
既然人家黄干事都那么坦诚以对,自己也就没必要遮遮掩掩,二话不说就站起身来走向角落。
他起身的时候,倒是把黄先进吓了一跳。
在极短的一个瞬间里,干事同志还以为这个年轻的特种兵会因为自己虚化了报道而怒不可遏,继而想自己报以老拳。
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李正起身只是去了小会议室角落的报纸架前,在那里翻了翻,找出那天的军区报,然后拿过来一本正经地放在黄干事面前,摊开,找到当日的新闻报道,指着其中一处说:“黄干事,您看看这里。”
“比如这段描写‘……在硝烟弥漫的地下军火库里,是细心的上等兵李正发现了堆放在弹药库里的大口径炮弹存在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转身向战友们发出了警示,有危险……’”
李正念得有些激动,声音都有些变形。
最后敲了敲桌上的报纸说:“这话不是我说的,炮弹要爆炸也不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是我们班的杨辉发现的。”
“还有这里‘……一边是即将发生爆炸的炮弹,一边是浑身被绑满炸药的非洲儿童布玛,李正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了一个毅然的决定,他对所有人说,你们都撤,我留下拆弹’……”
念叨着,更激动了。
“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是我班长侯军……”
他转过身,指着侯军。
“是他说的,我们班长但是就冲着我骂,让我滚!骂得可难听了,但我知道他是要我赶紧和战友们一起离开,因为留下可能就是死。”
他说得滔滔不绝,却忽略了坐在一旁的黄干事那张脸就像快速腐烂下去的西红柿。
“还有这里,这里写是我想到用弹药箱压住椅子,好让布玛离开椅子,其实也不是我,是我班长的主意……”
“还有这,说什么炸弹背心构造复杂,诡计装置众多,李正凭借精湛的拆弹技艺和强大的心理素质,最后将这件复杂的死亡背心成功拆除……这明明就是胡扯!这个通讯员也是个奇葩,你说他不在场吧,他好像又在场,说的事都是确实存在的;你说真吧,这搁在一起写进去就没一句是真的。最可恶是六分真四分假,真和假混着一起用,这种才是最致命又最可恶的谎言!”
李正认为自己做这是在谴责那位搜集材料不认真,故意夸大其词的通讯员。
他根本不知道其实自己冤枉了那个素未谋面的通讯员,而真正是始作俑者正是面前的这位黄大干事。
一旁的涂小安和侯军脸色各异。
涂小安是那种目瞪口呆外加哭笑不得的表情,而侯军脸上更多的则是担心。
李正一句接着一句,将那片一千多字的报道从头到尾就跟老师改学生作业一样一句一段指出哪错了,哪不符合实情,他哪知道,自己旁边的黄干事早就如坐针毡,起来不是,不起来坐着也难受。
“好了好了,这些事,我都知道了。”黄先进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他站起来,一手拿起自己放在桌上的帽子,有些赌气似的用力扣在头上,然后说:“单位里面还有很多紧急公务要处理,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会一一核实的,先这样吧。”
说完,也不像见面那样和李正敬礼握手,也不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走,匆匆而别,不一会儿就跳上了楼下的吉普车,一熘烟出了特侦营的大门。
等他走后,李正走出小会议室的门口,站在走廊上看着吉普车消失在远处,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
侯军走到他身边,叹了口气说:“你啊……”
李正苦笑:“我刚明白过来,我是当着贼面骂贼呢!”
侯军乐了:“你这才看出来啊?稿子是他写的,报道内容是他改的,你这都没明白?你当面数落那个通讯员,这不是当众扇他耳光吗?我为啥不吭声,不是因为我憷他黄干事,我侯军什么时候怕过他们这些机关干部来着?连长跟我说,咱们的报功材料送上军里去了,审批完后盖章送军区审定,那篇报道是军里宣传处审核的,出问题了报功这事就得受影响,我倒无所谓,反正我早想好了要退伍了,你不一样,第二年兵,一等功如果到手,妥妥提干。”
李正说:“我也没想过要提干……”
侯军怔了怔,他知道李正说的是实话,别人对提干也许在意,李正真不在意,他当兵纯粹是个心愿而已。
忽然,他又叹气了:“提干这事,有人当宝,有人当草,看来,还是我功利化了……”
话锋一转,又说:“你这回可把黄干事给得罪透了。”
李正有些担心地问:“嗳,你说他不会不会……”
还没说完,侯军就打断他:“不会。我说肯定不会。”
李正说:“老班长,你知道我要说啥吗?”
侯军说:“当然知道,你不就是怕他不写了,对吗?”
李正点头。
侯军继续说道:“所以我说不会,你是不会了解黄干事这种人的,我举个例子,就像你,被我骂一顿,哪怕被我踢几脚,明天说有个比武让你去为咱们班争光,你去不去?”
李正想都没想就点头:“当然去!”
侯军说:“那就是了,因为你是个纯粹的战士,他是个纯粹的干事。”
说罢,转身下楼去了,只留下李正一人站在原地,不断地细品刚才侯军的那句话。
战士……
干事……
突然,他勐地想起一件事。
自己一直都担心侯军知道军报上那篇报道失真,可现在看来,他早就知道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