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医一脸懵逼。
啥?
实话实说?
也就是说这位裴大人放弃挣扎了?
周太医眨了眨眼睛,很认真地瞧了瞧面前的俊俏“小郎君”。
这位“小郎君”也跟他眨眨眼。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莫名僵持了半天。
裴仪的内心活动是:这哥们到底听懂我的话没有?我是不是应该再说得明确一点?
周太医的内心活动是:我确定要曝光“他”吗?结合之前荀司阶的叮嘱之语,这位裴家三郎极有可能是个女人啊。天呐!我难道要成为一个曝光朋友之妻的王八蛋吗?
想到这里,周太医浑身一个激灵,满脸愧疚地道:“裴大人,我不能做一个对不起的朋友的人。”
裴仪内心的小人简直脸上下了起了黑色面条,而且郁闷地扶住了额头。
片刻后,她才强忍着郁闷,尴尬地笑着安抚道:“周太医,你这完全不是对不起朋友。”
“我做的事情,荀司阶都是支持的。”
“你现在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是在替荀司阶关照我——这完全是尽职尽责之举。”
周太医听了这番话,眼睛一下子亮了,心理负担也一下子没有了。
他那胖乎乎的手从药箱里拿出工具来,接着便展开检验——每一个动作他都放得很轻,看得出极力照顾。
等到检验完毕,周太医慢慢吞吞地把工具收回了箱子里。
接着,这位白白胖胖的周太医很认真地看向了裴仪。
裴仪一脸懵逼,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又陷入了这种大眼瞪小眼的状态。
然后,她眨了眨眼睛,用表情示意对方有什么话赶紧说。
周太医被这样一个美人盯着,心里头也有点不好意思。
他干咳一声,很认真地问道:“裴大人,你真的确定要实话实说吗?”
裴仪看着对方这么认真地反复问她这个问题,心情变得更为复杂了。
她可以很肯定,这位周太医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好哥们儿,能处。
但是,这哥们儿也正是太讲义气了,所以应付起来很麻烦哈。
裴仪感觉脑壳痛。
她想了想,强挤出一抹微笑来问道:“方才一直没有问,周太医大名是?”
周太医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裴大人原本对他的姓名完全没有兴趣,现在竟然问起他的名讳来了。
这说明裴大人看好他呀!
周太医很认真地咳嗽两声清了下嗓子,接着微微挺起胸膛,中气十足地道:“敝姓周,名邹,无字。”
这年头,没有字的人也不算是少数。
主要是大部分平头小老百姓一般都没有取字。
而取字的那部分人一般都是有文化的大小贵族。
至于说在朝为官的人,也不是说都有文化——毕竟不是每个官职都是通过科举来获得的。
就比如太医院的岗位,大部分都是通过医术技艺考核而入职,所以相当一部分人其实是没有太大文化的。
这个没文化自然不是指他们不识字,而是指他们在文学方面没有太大的造诣和修养——譬如说诗词歌赋之类的,他们大部分都不怎么擅长。
也正是因为了解这些,裴仪听到周太医无字的时候,她也并没有惊讶。
她很和气地笑了笑,用极其真诚地语气道:“周兄,荀二郎能有你这么重情重义的朋友,我真的替他高兴。这次,承蒙周兄关照我,我心里感激不尽。”
周太医听了这一番话,心里更美了。
他豪情万丈地道:“哪里哪里?都是为朋友办事,我哪里敢不尽心?裴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某一定竭尽全力!”
裴仪脸上满是尴尬的笑容。
这种过于讲究义气的激情小伙伴儿可真是难打发呀。
裴仪继续用非常真诚的语气忽悠道:“不敢不敢。周兄,咱们这种关系,我也不和你打官腔。今日,裴某已经做好了身份曝光的准备。所以,不论结果如何,裴某都完全能够接受。”
周太医心领神会,浑身突然冒出一股悲壮的气质来。
他一脸要去炸碉堡的慷慨就义神情道:“裴大人,周某明白了。”
裴仪生怕他不明白,又很认真地解释道:“我不怕身份曝光的,周兄,你尽管实话实说。”
周太医也一脸非常认真地点头道:“我明白的,裴大人。”
他真的太佩服裴大人了。
真的,裴大人太有担当了!
就这样的行为,不知道多少男儿郎都做不出来。
但裴大人竟然就这样的坦然接受了。
周太医内心在这一瞬间升腾起了一股微妙的钦佩之情。
于是乎,裴仪就看着面前这位白白胖胖的周太医突然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儿。
那眼神好像就在看一个高大上的崇拜者一样……
裴仪抿了抿唇,总觉得氛围有点不对劲儿。
出于确保自己的计划不会被人干扰,她又认真地强调道:“周太医,我尽管曝光我身份便是,切忌一定要说实话。”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裴仪就发现周太医看她的眼神更为热切了——十分崇拜的样子。
裴仪内心的小人瘪了瘪嘴,感觉事情走向有点叫人郁闷。
她目送着周太医走出了偏殿,内心总是有几分忐忑。
另一厢。
周太医走进了旁边的耳房。
他一脸沉重地向其他两位小伙伴宣布道:“我的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各位的结果如何?”
陈太医、钱太医和周太医三个人面面相觑。
然后,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三人都很微妙地意会到了其余两个小伙伴的心思。
于是乎,三人在一片沉默中齐齐点了点头,算是在无声当中达成了某种共识。
接着,三人便都一脸凝重地走出了耳房,接着一起走向了前殿。
在三人步入前殿的那一刻,整个大殿的人都齐刷刷地朝他们看了过来。
三位太医都感觉压力山大。
老皇帝目光很是殷切,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三位卿家,检验结果如何?”
陈太医是太医院院判,资历最老,官位最高,所以由他来总结陈词。
他满脸严肃地开口道:“陛下,经由老臣与钱太医、周太医一起会诊,臣等三人确认——裴大人为女子。”
一语激起千层浪。
全场哗然。
一群官员都震惊了,虽说大家平时都很克制地不敢有所反应,但现在都控制不住地发言了。
众人几乎是整齐一致地低声惊呼道:“不可能吧……”
镇国公主晏落鱼虽说早就已经知道裴仪极可能是个女人,可听到陈太医宣布结果的那一刻,她还是抑制不住地满脸震惊。
女人……
陈太医竟然就这样宣布结果了。
换句话说,裴仪根本就没答应与她联姻——这个女人不同意让她帮忙遮掩身份。
这不该呀。
女儿身一旦曝光,裴仪就是罪犯欺君,而裴家也连带着要受罪。
在这种情况下,晏落鱼主动提出要帮忙遮掩身份,这完全是救裴仪出火海。
然而,就算在这等堪称危急存亡的时刻,裴仪还是拒绝了联姻。
这说明什么呢?
晏落鱼脸色沉了下去。
如此看来,裴仪应该是早就做好了女儿身曝光的打算。
可是,女儿身曝光于裴仪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晏落鱼脑子飞快转着。
她首先想到的都是一系列的负面结果。
可是,既然裴仪会选择走这么一条路,那就说明肯定是有好处的——而且这好处一定相当大。
这般想着,一个记忆碎片突然在脑中闪过。
晏落鱼神情几乎僵住了。
她记得很清楚,如今京都突然又在流传那首“裴家女主天下”的民谣了。
女主天下。
而且还是裴家女人主天下。
晏落鱼有些自嘲地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目光渐渐变得阴狠。
亏她在听到民谣的时候,还未裴仪百般担心。
可实际上,人家这位裴家女恐怕早就在谋划着如何利用这首民谣了。
裴仪这是有谋夺皇位之心啊……
晏落鱼垂在广袖中的手渐渐收紧成拳,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冷,杀机忽而就在心底浮现。
而站在另一侧的三皇子霍渊虽说心里早就有了预期,但在听到陈太医宣布裴仪为女人时,霍渊也仍旧掩不住面露惊愕。
尽管那次雨夜长谈之时,他便意识到裴仪极有可能会借着民谣造势继而趁机曝光女儿身。
但真当亲眼目睹这件事情时,霍渊整个人还是忍不住地错愕。
他不会不知道裴仪这样做的风险有多大。
可裴仪竟然还是就这样做了。
霍渊心情变得很复杂。
在这一点上,他是佩服裴仪的——像这种极其凶险的一步棋,他未必就敢走。
整个大殿都陷入一种闹哄哄的状态。
这种闹哄哄不是逛集市时的那种热闹场面,而是像一群蚊子混在一起嗡嗡直叫的那种吵闹场面。
一群平日里极为克制自己的官员此时一个个兴奋震惊到交头接耳,纷纷忍不住和周围的同僚议论起来。
“真是女人吗?”
“不会吧?平日里都看不出来啊。”
“就是啊。咱们和裴三郎一起同事这么久了,也没见‘他’像个女人啊。”
“嗐!裴三郎不是个‘断袖’嘛!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不知是谁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众人当即醍醐灌顶,纷纷点头赞同。
“也是,裴三郎其实挺像个女人的嘛。”
“什么叫像呀?她本来就是。”
“也不太像啊……”
大家议论纷纷。
有人忽而压低声音道:“怎么裴相国那么淡定啊?”
经由这么一提醒,一群过于激动的官员都惊醒过来,纷纷朝这个位高权重的朝臣看去。
裴相国本人此刻一脸老神在在的,好像丝毫不受陈太医的话影响。
这不应该啊。
裴家三郎女儿身曝光,那裴家就是罪犯欺君,怎么裴相国就能这么淡定呢?
原本还在热情上脑的一群官员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大家也不再交头接耳分享内心的震动了,一个个都安安静静地垂首站着,只觉得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虽然官员们猜不到裴相国想要做什么,但有一点大家都是很清楚的——裴三郎为女人,裴家罪犯欺君。
在这种情况下,裴相国还丝毫没有惊惧惶恐的表现,那至少能说明——裴相国怕是想要与陛下硬刚。
一个朝臣,确切地说,是一个权臣要和一个皇帝硬刚。
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十之八九是要血流千里的。
众人只觉得鼻间都快有血腥气了,一个个内心都十分凝重。
高台之上,老皇帝威严地坐在龙椅宝座上。
他阴沉沉地扫视过一群大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众人的反应。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丞相裴述身上。
老皇帝的眼神瞬间更阴沉了。
他冷声开口道:“裴述,你有什么好说的?”
众人面露惊诧,随即瞧瞧与身旁的同僚眼神交流。
当今相国大人姓裴名述,字逸少。
皇帝陛下这样指名道姓地喊相国大人,这和骂人已经没区别了。
显而易见,陛下气得要冒烟了。
众人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今日的朝堂实在是太过剑拔弩张。
而相比于众人的各种紧张,裴述作为当事人却是极为淡定。
他肃容行了一个大礼,低头拱手道:“臣无话可说。”
他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直接惹恼了老皇帝,也震惊了在场的同僚。
平日里,大家都知道裴述嚣张,可直到今天众人才深深体会到裴述能嚣张到什么程度——即便“欺君之罪”已经证据确凿,这位丞相大人依旧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和陛下硬刚。
晏落鱼目光越发阴沉,广袖中的一双手也已经握紧成拳。
裴家真的太嚣张了!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裴述这老匹夫竟然都敢这般忤逆她的父皇!
裴家实在是该死!
晏落鱼咬牙匀气。
她虽是想不动声色,但脸上还是禁不住浮现出几分怒色来。
她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要往裴述那边看,但心里想的全是关于裴家的事情。
晏落鱼暗暗叹了口气。
其实,只要裴仪肯和她联手,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只要裴仪肯和她成亲,她自然有的是机会利用裴家,那很自然裴家就不会站在她的对立面。
可如今,裴仪生了谋反之心,相国大人裴述又是如此目无君上——显然,裴家是支持裴仪谋夺天下的。
此等情况下,裴家与她晏落鱼根本就是不死不休之仇。
她非得要除去裴家不可!
晏落鱼目光狠厉,心里已经在暗搓搓琢磨各种可行之道。
相比于晏落鱼的气愤决然,霍渊显得还稍微平静一些。
他当然也很厌恶裴述这等无法无天的做派,但他的态度极为克制。
权臣的养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与其去怪罪裴述言行不当,还不如好好反思一下大周究竟是在哪个环节出了什么问题——才可能会造就这么一个权臣出来。
而且,裴述今天态度这么强硬——身为一个臣子,连敷衍一个皇帝的最基本礼节都完全懒得做了。
显然,裴述是已经有了极其强烈的反叛之心——确切地说,裴述是打算倾尽全力扶持裴仪夺位登基。
裴仪啊……
霍渊一想到“裴仪”这两个字,便感到心情沉重。
为什么就会是裴仪呢?
为什么裴仪作为一个女人,非要生出谋夺天下之心呢?
倘若裴仪不觊觎这大周江山,他与裴仪之间根本就不至于有这么难。
或许,这种推论也不太准确。
毕竟,裴家显然早有反叛之心。
就算裴仪不登基上位,日后裴玄纵与裴玄挺也一样地会做谋夺天下之事。
霍渊眸色微敛,眼神是说不出的沉静与深沉。
他从来都不想伤害裴仪的,但倘若裴仪一心要走到他的对立面,那他注定要做一些让裴仪伤心的事情了。
霍渊不动声色地乜了眼站在大殿正中央的相国大人裴述,面色霎时间变得狠厉阴沉。
“放肆!”老皇帝雷霆震怒,一拍扶手厉声呵斥道,“裴述,你好大的胆子!”
老皇帝一抬袖子用手指着台阶下的裴述,几乎等同于指着鼻子骂对方道:“你可知你罪犯欺君?!”
裴述依旧一脸沉重,丝毫不见惧怕恐慌之色。
但他还算给老皇帝面子,当即便一撩衣摆双膝跪了下去。
他低垂着脑袋道:“臣自知有罪,不敢求陛下宽恕。”
“只是,当年京都突然流传起‘裴家女主天下’的民谣来。”
“这等民谣虽然是无稽之谈,但那些有心之人却大做文章。”
“之后,朝廷便下令要屠尽当年出生的裴姓女婴。”
“臣不敢违抗朝廷之命。”
“然而,臣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惨遭屠戮。”
“臣实在是万不得已,所以才让女儿假作男子——为的也不过是留她一条性命而已。”
“陛下仁慈宽厚,泽被天下,难道连一个裴姓女都容不下吗?”
这话一出来,满堂皆惊。
但这一次,众人虽说是惊讶,但都不敢窃窃私语——他们完全不敢议论。
丞相大人这一番话实在是太敢说了。
“裴家女主天下”,这等话谁敢说啊?
这根本就是朝廷的禁忌。
毫不夸张地说,裴相国方才那一番话就是啪啪打皇帝陛下的脸。
那一番话,就差指着陛下的鼻子骂:你个无道昏君!
就因为一首莫名其妙的民谣,你就下令要屠杀裴姓女婴。
你残暴不仁,可我裴述不能丧尽天良连自己的闺女都杀。
我为了让我女儿活命,只能让她一个姑娘家从小假充男子。
我做这一切还不都是被你这个昏君逼的?
你今天还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指责我?
你心胸难道就如此狭隘——真的连一个臣子的女儿都容不下吗?
你就算是想拿我裴述开刀,那也请留我女儿一条活路吧!
这些言外之意,在场一众官员都是听得明明白白。
大家都默默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京都马上就要变天了——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老皇帝气得脸红脖子粗。
他蓦然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高台边沿,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指向跪在台阶之下的裴述,厉声责骂道:“裴述!你这是在责备朕处事不当?!”
裴述低垂着脑袋,面无表情地道:“臣不敢。”
虽是嘴上说着“不敢”,可就他这副态度显然是敢得很啊。
一众大臣愈发惊骇,众人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在这个时候不小心就沦为了君臣之争的可怜出气筒。
毕竟,城门失火,总是容易殃及池鱼的。
老皇帝怒视着台阶之下跪着的权臣,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了数年前的情形。
彼时,他还没有登基为帝,但那时大胜在望,皇位基本上已经稳了。
可就是这个裴述!
就是这个裴述——竟然当着一众武将的面忤逆他,振振有词地说他策略不对,将他一个领袖的脸面直接扔到地上踩!
他那个时候就觉得,裴述完全是个不服管教的硬骨头——像这种个性极强的人日后必定是王朝的害群之马,一定要将之扼杀才为上上策!
老皇帝恨呐!
他当年怎么就一时妇人之仁而选择放过了裴述!
当年民谣遍布京都之时,裴述还远没有今日的势力。
那个时候,若是他下定决心除掉裴述,裴述根本就没机会活到今天!
整个裴家如今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可偏偏……
老皇帝心里又悔又恨。
偏偏他当时就着了崇道的道,他就为了对崇道的一个承诺,而选择了放过裴述。
这完全就是给自己捅刀子啊!
老皇帝发了狠,看向裴述之时,那目光就跟要将人千刀万剐一样。
他咬牙切齿地道:“裴述,你眼中可还有朕这个皇帝?!!”
裴述仍旧是一脸平静,低垂着头道:“陛下息怒。臣自知有罪,不敢辩解。”
老皇帝简直都要气疯了。
他厉声道:“你以为朕不敢处置你?!”
裴述一脸淡定地道:“臣从来不敢有此等想法。”
一众朝臣满脸惊愕,纷纷把头埋得更低了,完全不敢去看旁边的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