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仪心里跟明镜似的,面上很严肃地保证道:“我一定不会让阿爹为难的。”她虽谋夺大周天下,但定不会让裴家、让阿爹背负骂名。
裴述皮里阳秋地笑了笑,转而道:“你两位兄长都健在。你一个姑娘家却想越过两个哥哥登大位,旁人怕是不会应允。”
裴仪哂笑道:“我的皇位不是从阿爹你这儿继承来的,我上头有没有兄长又有什么关系?”
有谁会去叫开国皇帝把皇位让给自家兄弟的?那不是脑子有大病吗?
“可你既然想问鼎大位,那就必然会借重裴家的势力。”裴述意味深长地引导道,“你的两位兄长必然都会出手助你。到时候,底下的人都知道裴家三位公子都出了力。那这皇位怎么就落到你头上去了,而不是在你两位兄长头上呢?”
“我出力最多,担的风险最大。”裴仪面不改色地道,“是我领的头,大哥和二哥不过是从旁协助而已。没道理说将军领兵打仗,最后就因为底下的小兵也出了力,就让将军把将帅之位让给小兵吧?”
裴述抿唇笑了笑,揶揄道:“在你眼里,你大哥跟二哥就只是个小兵?”
“我可没说这种话,这种话都是阿爹你说的。”裴仪甩锅甩得干干净净,脸不红心不跳地辩解道,“在我心里,大哥和二哥都是极为能干的人,绝不是小兵之流。”
裴述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高深莫测地道:“你可知,前朝开国皇帝夏武帝就因为上头有两个兄长,差点不能夺得皇位?”
裴仪错愕莫名。
这事儿她倒是从未听说过。
在她看来,当年是夏武帝领兵造反的,理应是夏武帝登基称帝,怎么可能会生出意外来呢?
裴述将自家闺女的困惑都看在眼里。
他语重心长地解释道:“夏武帝出身门阀世家姬家。”
“他起兵造反之时,其父姬家家主是全力支持的。”
“他的两位兄长,姬一郎与姬二郎也举全力支持他。”
(古代“一郎”与“大郎”两种说法都有,且使用频率相当。本文鉴于“大郎”容易让人联想到“武大郎”,从此处开始都使用“一郎”)
“最后天下大定,姬家上上下下都出了力。”
“姬一郎功劳甚高,在军中已然有了一批忠于他的将士。”
“姬二郎虽说战功没那么显赫,但他为人宽厚,在军中也是颇有声望。”
“姬家主虽是几乎没上过战场,但姬家几位公子在打仗之时几乎没愁过军粮军饷之事,显然也是姬家主在从旁协助调度。”
“夏武帝作为姬家第三子,虽说功劳是最大的那一个,但从立嫡立长的角度来说,皇位实在是轮不到他的头上。”
裴仪一片平静,皮笑肉不笑地反驳道:“这话根本就不成立。”
“此乃开国打天下,夏武帝战功最高,手头握有的兵马最多。”
“但凡姬家父子头脑清醒,都不可能想着和夏武帝争皇位。”
“不然,姬家父子三人都等着喋血当场吧。”
“皇位根本就不可能落到他们头上。”
裴述含笑看着自家闺女,心平气和地引导道:“没错,姬家主和姬家两位公子的确在军事实力方面不如夏武帝。”
“这虽然可以构成姬家父子三人不争皇位的理由,但不是全部理由。”
“姬家主乃是前朝亲封的异姓王,他对前朝皇族有感激之情,所以从一开始就是抱定扶持自己儿子登基的心思。”
“而他自己则是打算在儿子功成名就之时,他便退隐归田,也算在名义上博得一个好名声。”
“姬家主完全可以对外声称,他造反不是为了帝位,而是为了天下百姓。他虽推翻前朝暴政,但他毕竟曾经得前朝皇帝厚待,他心中有愧,因而解甲归田。”
“当然,姬家主本身也是这样宣称的。”裴述意味深深地调侃道。
裴仪心领神会。
她阿爹是在给她指路,将来倘若她登基为帝,那便要允许她阿爹退隐归山四处逍遥。
裴述继续讲解道:“至于姬一郎与姬二郎两人,他们完全是出于兄弟情谊而不愿与夏武帝争夺皇位。”
“姬一郎、姬二郎以及夏武帝三兄弟都是由姬夫人所出。”
“兄弟三人自幼一块长大,关系一直很好。”
“所以,当下面的将士鼓动姬一郎与姬二郎争夺皇位时,姬家两位公子都直接拒绝了。”
裴仪面色越发平静,甚至感到极为放心。
她家大哥、二哥与她关系亲厚,那绝对比夏武帝和他的两个兄弟还亲厚。
她根本不用担心两位哥哥会反她的水——这种事儿是根本不可能的。
裴述把自家闺女那放松的神情看在眼里。
他有心要刺一刺这个张新明珠,所以故意道:“梵音,就算将来你的两位哥哥都愿意支持你登基,但他俩下面的将士未必肯同意。”
裴仪依旧一脸平静,干净利落地道:“不同意也得同意。”
裴述没料到自家闺女会这么来一句,不由得愣怔了一瞬。
接着,裴述不觉莞尔。
他对于自家闺女的反应与态度十分满意。
裴述故意哂笑着追问道:“为何不同意也得同意。”
裴仪和气一笑,温温柔柔地道:“因为三军都只听我一人号令。”
言下之意,我兵强马壮拳头大,谁敢跟我抢肥肉,我就恁死谁。
裴述登时便被这种狂妄的话弄得愣怔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他不由得轻笑着打趣道:“你怎么就跟个流氓似的。”
裴仪面上一片平静。
她以十分正直的语气,一脸真诚地反驳道:“我只是就事论事。”
裴述登时便被逗乐了。
他摇摇头,轻笑着调侃道:“怎么就越来越像个流氓了呢?”
话虽是如此,语气里却没有丝毫嫌弃的意思,反而还有种欣赏之意在其中。
父女俩接着又就帝位问题进行了一番深入浅出的谈话。
最后,裴述轻松地转移话题道:“你去看看你阿娘吧,她很想你。”
裴仪也很想自家母上大人,当即便从书房而出,径自去找自家阿娘去了。
小花厅里,裴夫人站在一大堆新采摘的花枝面前,挑选出一支还算合心意的花枝,接着拿起剪刀修剪一番,然后气定神闲地在将其插入花瓶里。
萧君集则是规规矩矩地站着跟在一旁,那模样要有多巴结乖巧,就有多巴结乖巧。
裴仪走进小花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她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故作淡定地走上前去行礼道:“阿娘。”
裴夫人正在插话的手一顿。
她扭头看向自家闺女,惊喜地道:“为娘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萧君集心头也很高兴。
但毕竟在未来岳母大人面前,他不敢表现得太放肆,所以只能抿唇浅笑,一句插科打诨的话都不敢说。
裴仪见大佬这般安分乖巧,不禁越发觉得好笑。
她也不忍心见萧君集这么眼巴巴地讨好长辈,遂主动提议道:“阿衡,你去院子里走走吧,我有些话要和阿娘单独说。”
萧君集恋恋不舍地应了下来。
不过,鉴于自己如今是在裴府,他不敢表现得太过外露,硬生生地忍住了一步三回头的冲动,强逼着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仪把男人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全都看在了眼里。
她亲眼看着这位可怜的大佬一步一步走出了小花厅,背影距离她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裴仪终于没忍住,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的,她觉得萧君集现在就跟幼儿园小朋友不小心偶遇了小伙伴的家长,整个人又尴尬又紧张又无措。
“你这几次回家,几乎都把萧世子带着的。”裴夫人看着自家闺女,含笑打趣道,“看来,你对萧世子很满意呀。”
裴仪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下去。
她心里莫名有些悸动,但面上却正色道:“并不是这样。”
裴夫人将自家闺女的微表情都看在眼里。
她优哉游哉地又开始插起花来,一面挑拣出一只漂亮的花束,一面哂笑道:“那是怎样?你若是对萧世子不满意,犯得着每次一碰上机会就要带他回来见家长?”
裴仪跟在自家母上大人身旁,一面心不在焉地看着母上大人插话,一面不以为然地反驳道:“要是我带人回府就代表我对谁满意,那我岂不是对七杀更满意?他是我的贴身侍卫,以前我哪次回府不是把他带着的?”
裴夫人皮里阳秋地笑了,目光中满满都是八卦之色。
她将手中修剪好的花束插进另一个青花瓷花瓶里,扭头看向自家闺女,笑盈盈地打趣道:“如此看来,你是对七杀最满意呀。”
裴仪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只要一听到“七杀”这两个字,她就莫名心底有些发烫。
但她面上却十分平静地反驳道:“阿娘,你就别这样乱猜测了。我对七杀没什么多余的心思。”
裴夫人坏笑着看了自家闺女一眼。
她也没打算继续就这个问题和自家闺女掰扯。
毕竟,逼着自家闺女承认对七杀动了情也没什么乐趣。
倒不如换个有趣的话题继续聊。
裴夫人很自然地转移话题道:“就连萧世子与七杀这样的人才,你都不满意。那我家闺女是对什么样的男子感兴趣呀?”
裴仪几乎是斩钉截铁地道:“听话的,好掌控的。”
裴夫人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那只原本伸出去挑选花枝的手都僵在了半空中。
她那一双漂亮的瑞凤眼也微微大睁着,嘴巴都微微张开了一些,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好半天,裴夫人才以一种很勉强的语气接口道:“你这喜好……挺特别。”
裴仪却是一片坦然,心平气和地道:“这也算不上什么特别吧?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裴夫人瞅了瞅自家闺女,接着又绕着自家闺女走了一圈儿,就跟欣赏一件天外来物似的。
裴仪任由自家阿娘绕着她走了一圈儿。
谁曾想,她家阿娘走了一圈儿后,接着倒了个方向又绕着她走了一圈儿,然后又换了个方向绕着她走。
裴仪无奈地笑道:“阿娘,你都要把我头给绕晕了。”
裴夫人这才顿住了脚步。
她个子高挑,甚至隐隐比裴仪还稍微高出一点点。
此刻,裴夫人很认真地看着自家闺女,以一种十分复杂的语气道:“梵音,你知道一般来说,女人都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吗?”
裴仪想了想,不甚确定地推测道:“强大的?英俊的?”
裴夫人微微颔首,心说闺女还有的救。
她语重心长地循循善诱道:“那你知道阿娘中意什么样的男子吗?”
裴仪当即便笑了。
她深觉自己在无形当中又被塞了一口狗粮,坏兮兮地笑着揶揄道:“阿娘不就喜欢阿爹那样的男子吗?”
裴夫人微微一怔。
她委实没料到自家闺女竟然会这般调侃她。
一时之间,一向厚脸皮的裴夫人竟是罕见地微微脸红了。
但很快,裴夫人便恢复如常。
她很认真地引导道:“梵音,阿娘喜欢的男子必定是这世间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他无论才情也好,品性也好,都一定是一流。”
“像这样优秀的男子,注定是不会听我的话,也不会受我掌控的。”
裴仪眉梢微挑,神情有些坏坏的。
好了,她懂了,敢情她阿娘是不赞同她的择偶观,所以在这儿规劝她呢。
裴夫人把自家闺女这副不以为然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
她不由得恍神一瞬,暗道闺女这挑眉的动作还挺帅,跟老爷子裴述年轻时候还真是相似。
裴夫人有些恍恍惚惚地想,她家闺女这是生错性别了吧?若是梵音为男儿郎,那还不把姑娘家迷得神魂颠倒的?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啦!
裴夫人很快把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见闺女显然完全不赞同她的说话,便换了个方式进行引导。
裴夫人故意一种轻松的语气问道:“梵音,你自己有德有才,难道就不想找一个与你势均力敌的男儿郎吗?”
裴仪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斩钉截铁地道:“不想。”
她这般干脆利落,直接把裴夫人整得郁卒了。
真的,裴夫人做梦都没想到自家闺女竟然会选择拒绝。
这不该啊。
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跟自己势均力敌的男子啊?
哦,可能不是喜欢势均力敌的,而是……
“你更喜欢能更胜你一筹的?”裴夫人几乎是自欺欺人地问道。
谁曾想,她家闺女竟然再一次十分干净利落地拒绝道:“不喜欢。”
裴夫人感到心好痛。
她苦哈哈地瞅着自家闺女,几乎带着几分绝望问道:“那你到底是喜欢哪种的?”
裴仪心说自己刚才不早已经回答过来么?
不过,看她阿娘这副样子显然是难以接受。
“哎……”
裴仪长长叹了口气,很认真地再一次回答道:“阿娘,我喜欢懂事听话的,能完全为我所掌控的男人。”
“我不需要他顶天立地,也不需要他能力超群。”
“我只要他完全依附于我。我要他离了我就完全活不下去。”
裴夫人瞠目结舌。
好半天,她才郁闷又震惊地道:“这不是喜欢个窝囊废吗?”
裴仪完全不认同这种话。
她一本正经地反驳道:“这哪里算是窝囊废?”
好吧,一个男人如果完全只能依附于女人而过活,在世人的严重的确就是一个窝囊废。
于是乎,裴仪面不改色地改口道:“就算是窝囊废也没关系,反正我喜欢。”
裴夫人好气哦。
她一手捏着帕子捂住自己的胸口,一手戳了下闺女的脑袋。
她痛心疾首地斥责道:“你这都是什么看男人的眼光?大好的优秀男儿看不上,你就只喜欢窝囊废!”
裴仪眉头微蹙,完全不赞同自家母上大人的看法。
她振振有词地反驳道:“阿娘,你难道就不喜欢一个对你千依百顺的郎君?”
“这个郎君乖乖巧巧,温温柔柔,从来不敢对你发脾气。”
“就算偶尔发脾气,那也是使使小性子,根本不敢真的对你撒气。”
“他还乖得很,全心全意地依靠着你。”
“他还脆弱得很,偶尔被惹急了还会哭鼻子。”
“他很会撒娇,常常会软软糯糯地求着你帮他办事儿。”
裴仪越说就越是向往,心里简直要美得冒泡了。
她一脸幸福地总结道:“这样的郎君,阿娘难道就一点不动心吗?”
裴夫人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她很是郁闷地瞅着自家闺女,心情十分复杂地问道:“你这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啊?”
裴仪脸上的幸福微笑一滞。
她一脸无语地看向自家阿娘,困惑不解地问道:“阿娘,你在说什么呀?”
裴夫人一脸崩溃地道:“这话该我问你吧?”
“你喜欢会撒娇的、会哭的、会使小性子的、说话软软糯糯的、为人温温柔柔的。”裴夫人每列举一个特征便会弯下一根手指头跟着数数。
她异常崩溃地总结道:“你这哪里是在找男人,你这根本就是找女人啊!”
“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会又软又糯又温柔,还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啊?”
“只有女人才会这么干吧?”
裴夫人捏着帕子的手抬起来扶住了自己的太阳穴,一副气得快要摇摇欲坠的模样,满脸绝望地道:“造孽哦!我家闺女怎么口味就这么重呢?”
裴仪满脸黑线。
她面无表情地道:“将来我若是登基为帝,就广选青葱水嫩的世家子。他们年纪小,体力好,脾气肯定也是有的,惹急了难免会哭鼻子,一定有趣得很。”
裴夫人顿时表情一收。
她抬眸看向自家闺女,那神情活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外飞仙一样。
好半晌,裴夫人才心情异常复杂地喃喃自语道:“原来你喜欢的是这种类型的呀……”
敢情别人家的闺女喜欢强大可靠的男人,可她家闺女喜欢的却是身娇体软易扑倒的少年郎。
裴夫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她盯着自家闺女瞅了瞅,不甘心地问道:“那三皇子呢?他可不是什么又软又糯的少年啊。你不是对他动心多吗?”
“还有七杀。他也不是什么离了你就活不下去的柔弱少年郎吧?你不是对他也挺有意思的吗?”
“还有那个赫连临玉。他也绝对不是什么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男人吧?你不也照样对他很上心的吗?”
“还有萧君集……”
裴夫人话头一顿。
严格说来,这个少年郎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
就以她的培养手段来说,理论上,萧君集是身娇体软易扑倒的,而且萧君集还特别会哭——哭得很美、很有技巧的那种。
毕竟萧君集之前便是按照侍君的标准培养出来的,那可真真是一副离了她家梵音就只能等死的状态。
裴夫人想到此处,突然就觉得好像她家梵音喜欢的类型也不是什么一无是处的窝囊废。
在裴夫人浮想联翩的时候,裴仪已经十分郁闷地开始反驳了:“阿娘,我没有对这些男人感兴趣。”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有那么一点点感兴趣,他们也完全不符合我的择偶标准呀。”
“霍渊乃是楚氏皇族的三皇子。”
“他财大势大脾气大,显然不是什么听话的性子,更不可能完全为我掌控——根本就不是我中意的类型。”
“至于七杀,他如今可是楚国的皇子。”
“他乃是皇后的嫡出长子,是法统上的皇太子。”
“就他这样的身份与地位,又怎么可能会是个听我话的郎君?”
“他也更不可能会完全受我掌控。”
“说白了,七杀完全就不是我的择偶类型。”
“至于赫连临玉,那也不用说了——他乃是西突厥的大皇子。”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天潢贵胄,怎么可能会是个完全听我话又愿意完全为我所掌控的男人呢?”
裴夫人默默听着自家闺女在那儿逐一地吐槽,心里的念头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