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霍渊渐渐收住了笑声。
他垂眸看着衣袖上的四爪蟒暗纹,低声道:“我父皇最近怕是要对你动手了。”
裴仪敛眸不语。
前几日,晏落鱼邀请她见面,她便料到了这种可能,只不过如今再从霍渊口中得到证实而已。
“梵音,”霍渊抬眸看向面前的人,很郑重地道,“若是你不想女儿身曝光,我无论如何都会替你掩护的。”
裴仪微微抿唇笑了笑,和气地道:“殿下不必为我遮掩,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霍渊凝眸打量着她。
好一会儿,他才轻笑道:“三郎,你这是在豪赌。”
裴仪原本想否认,但话到嘴边突然拐了个弯儿。她有些蔫坏蔫坏地笑道:“彼此彼此。”
霍渊又是一阵失笑。
两人半是试探半是关切地继续闲聊了几句,彼此心情都很复杂。
“轰隆——”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惊雷响。
霍渊惊得手指微微颤了颤,脸色也微微变了,但随即很快恢复如常。
但裴仪把男人的这些小动作都看在了眼里。
这一声惊雷的余韵很长,轰轰隆隆的小声翻滚了一会儿才算结束。
“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裴仪轻声推断道。
霍渊微微蹙眉。
他不喜欢下雨天,尤其不喜欢打雷的下雨天。
“殿下出门的时候坐马车了吗?”裴仪问道。
她知道,霍渊作为一个皇子,今夜虽是背着她回了府,但暗地里肯定有一群侍卫在附近跟着他们,真正的出行工具也得另说。
霍渊摇了摇头。
最近为了方便查案,他一般都是走路而行,要不就是骑马,已经很少坐马车了。
但在今夜这种下雨情况下,不论是走路还是骑马都显得很不方便。
“我让我府上的马夫送殿下回府吧。”裴仪提议道。
这提议正中霍渊下怀,他当即点头应下。
裴仪站起身来,亲自将男人送出了厢房。
接着,便要拿过伞送男人去角门。
然而,她还尚未走出屋檐,霍渊便对她道:“就送我到这儿吧,不然,你鞋子又得打湿了。”
裴仪站在长廊上,望了眼天顶上方的滴水檐边,接着看向了面前的男人。
她倒也没反对对方说的话,只是恨温和地颔首道:“好。”
长廊上挂着的灯笼在夜风中飘荡。
外面的细雨被风吹得刮了进来,沾在灯笼外罩上,将光晕都变得柔和。
霍渊深深看了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灯火太温暖的缘故,这一眼显得格外温和。
她听得霍渊很认真地再一次给她强调道:“梵音,我不会伤你的。”
夜风从长廊的另一头吹了过来,将灯笼吹得左右摇晃,灯光都因此而乱颤。
霍渊的脸在这种乱颤的暖意灯火中显得有些朦胧,神情也变得有几分暧昧温柔。
裴仪轻轻笑了。
那笑很温和,但却并不达眼底。
她柔声道:“我信殿下。”
霍渊有些苦涩地笑了下,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撑开伞走出长廊,踩着阶梯而下,步入了一片雨雾之中。
细雨淅淅沥沥而下。
周围黑漆漆的。
裴仪站在湿冷的长廊上,静静地看着男人在雨雾中渐行渐远,最后汇入一片黑暗雨夜中消失不见。
她有些呆愣着站了一会儿,想要转身回屋时,却不留神瞧见不远处的长廊柱子边站着一个男人。
朱红色的柱子上方正好悬挂着一顶坠着流苏的红色琉璃灯笼。
暖意的烛光从灯罩中倾泻而出,被那一层红色的琉璃染得又温暖又暧昧。
男人穿着一身浅色月牙白的长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冷劲儿,可被这样的烛光一染,却显出几分暖意来。
裴仪在这等漫漫深夜中突然见到这个男人,不免错愕。
她低声喊道:“阿衡。”
这人正是萧君集。
他站在长廊边上,上方便是滴水檐。
如今虽是雨势不大,但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雨水都在屋顶汇集,然后顺着倾斜凹陷的瓦片从屋脊处一路往下流,最后顺着滴水檐滑出,再高高地落到地面上。
此刻,滴水檐便一直不停地滴落者雨水。
站在滴水檐附近,衣裳不留神就容易打湿。
果然,当萧君集走到她面前时,裴仪便发现男人的半个衣袖都已经被雨水浸得湿润。
“回去换身衣裳吧,小心着凉。”裴仪叮嘱道。
萧君集眉眼温和,低声应道:“待会儿回去便换。”
他嘴上这么说,但脚上却是一点都没动,丝毫没有回屋的意思。
裴仪心底默默叹气。
她问道:“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萧君集浅浅一笑,温和地凝视着她,不急不缓地道:“三郎和三皇子回屋不久后,我就来了。”
裴仪很是错愕,忍不住道:“等了这么久?”
她和霍渊聊了很久的。
“是很久。”萧君集倒也没否认,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容,但却透出几分苦涩来。
裴仪眸色微沉,柔声问道:“你为何不直接进来找我?”
萧君集双手拢在广袖之中,夜风裹挟着深秋细雨从天井处飘向了他,将他的广袖衣衫都吹得鼓鼓的。
他整个人都透出一股轻盈劲儿来,仿佛一个即将乘风而去的仙人一般。
他低垂着眉眼看着自己被风吹开的一点点广袖,有些怅然地轻笑道:“我怕耽搁了三郎谈正事,不敢贸然打搅。”
裴仪眸色更沉了,甚至透出几分冷意来。
她凝视面前的男人,沉声道:“那你也不该等在滴水檐边上。”
萧君集微微一怔,有些错愕地抬眸看向裴仪。
他听出裴仪有些生气了。
“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裴仪略带愠怒地提醒道。
她记得,原书中萧君集并不长寿,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造反失败,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身染暗疾。
这暗疾究竟是什么,书中并没有写。
这些日子以来,她看萧君集身体康健,也并未把这种事儿放在心上。
可今晚,她看到这个男人为了让她心疼,竟是故意站在长廊边被雨淋湿,裴仪心头的无名小火苗就突然冒了出来。
然后,她就想起了这个男人可能身染暗疾的事实。
“我错了,三郎。”
萧君集听出裴仪话中的关切之意,心中一暖,立马好脾气地垂头道歉。
他知道三郎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
可是争宠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
没有人可以不动声色地争宠,只要你表现出来了巴结殷勤之意,别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就像如今,他故意站在长廊便让冷风吹,让秋雨打,为的还不是唤起三郎一点心疼愧疚之心?
这种摆在明面上的心思,三郎不会看不懂。
可他没打算做得更隐蔽,因为一颗心已经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他也没法做得隐蔽。
裴仪见男人认错态度如此良好,心中的愠怒之气散了几分,就算是有火也发不出来了。
她转身便往屋内走。
萧君集低垂着脑袋,很乖巧地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的。
然而,当裴仪跨进门槛后,她却转身将后面的男人拦在了屋外。
萧君集站在门槛外边儿,一脸无措又委屈地望着她,可怜兮兮地喊道:“三郎。”
裴仪抬眸凝视着面前的俊美男人,颇有几分绝情地道:“深更半夜,你一个大男人不适合进我厢房。”
萧君集生出几分幽怨来,直勾勾地盯着她,带着几分怨愤道:“三皇子方才不也进了你厢房?难道他不是个男人?”
裴仪丝毫不怵,脸不红心不跳地半真半假辩解道:“方才,三皇子是要与我商量要事,这才专门进了屋。若是他没有要事相商,我是不会允许他进屋的。”
萧君集委屈巴巴地哼了一声,很是不满地抱怨道:“我看三郎就是在故意找借口,为的就是不让我进你的门。”
裴仪似笑非笑地揶揄道:“我就是故意找借口,怎么着?”
萧君集一噎,顿时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的心上人,很是无奈地笑着揶揄道:“三郎,你怎么就跟个登徒子一样?”
“胡说。”裴仪依着门框,长廊上的灯笼光晕慢慢一层一层地镀在她身上,将她染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暖色,让她原本艳丽的五官显出几分柔和来,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朦胧暧昧的美来,竟是美得更为摄人心魄。
萧君集怦然心动。
他就觉得吧,今晚的三郎美得就跟个妖精似的,太惹人犯事儿了。
萧君集这人向来是行动派。
心里这么想着,手上便有所行动了。
然而,等他清醒过来之时,萧君集绝望地发现他的胸膛被人抵住了——他家心上人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松松地便摁住了他。
而他竟是被这只手所阻碍,没办法再往前一分。
萧君集颇有几分哀怨地垂眸看着面前的心上人,很是郁闷地抱怨道:“三郎,你力气也太大了吧?”
裴仪坏坏地笑了,坏兮兮地调侃道:“这是自保必备手段。”
萧君集颇感无奈地笑了笑。
他任由面前的女人单手抵着他,自己也不再卖力往前挪动分毫。
他很是温和又无奈地询问道:“三郎,你就真不让我进屋?”
裴仪含笑看着面前这位俊美男人,抿唇笑着摇了摇头。
萧君集眼中的目光暗了几分,颇为幽怨地问道:“为什么?”
裴仪瞥了眼男人已经被打湿的半个衣袖,哂笑道:“自己想。”
萧君集这人颇为无赖,当即应声道:“我想不出。”
裴仪哑然失笑,打趣道:“你想都还没想,怎么就知道想不出?”
萧君集无赖到底,微微噘着嘴巴道:“我家小娘子都不让我进屋,我没心思想了。”
裴仪轻轻呸了一声,嫌弃地道:“谁是小娘子?”
萧君集立马噤声。
他颇为夸张地左右看了看,一脸惊惧地道:“完了!这附近还有下人呢!我方才说话没有个把门,可真是害死个人了!”
裴仪一脸看好戏地盯着面前的男人,含笑揶揄道:“得了吧,演技这么浮夸。”
萧君集也笑了,一脸邀功地凑到她面前道:“我早就已经把这院子里的下人给遣走了。”
接着,他便又往前一步,直接把裴仪逼得往屋里后退了一步。
萧君集审时度势,趁机便要往屋里进一分。
然而,裴仪警醒得很,当即一手撑住他的胸膛,绝不让男人往厢房内走进半分。
萧君集很无奈地低头看了眼抵着自己胸膛的素手,很是无奈地问道:“三郎,你当真这般绝情?”
裴仪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吊儿郎当的。
她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不跟那些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儿的人说话。”
萧君集愣怔一瞬,随即心头蓦然翻滚而出一大股暖流。
他带着几分满足又惊喜的笑容道:“三郎这是在心疼我?”
裴仪面色微微一红。
她原本没意识到自己那股无名火气来自何方。
可如今听男人这般一问,她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方才一直在气萧君集不爱惜身体。
她这不就是在心疼这个男人么?
但裴仪嘴上却不太好意思承认。
她梗着脖子,一脸冷酷地辩解道:“我是不想跟脑子不清醒的人多费唇舌。”
萧君集把她这副欲盖弥彰的表现看在眼里,心里简直甜齁了。
他伸手轻轻握住抵住自己胸膛的那只素手,很温和地笑道:“三郎,你这般关心我,我很高兴。”
他的笑容里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宠溺。
裴仪觉得这个男人就像是一汪诱人的湖水,引得人要溺死在里面。
她脸颊有些发烫。
那只被握住的手像是被电了一样,一种怪异的感觉顺着手腕一路蔓延至整只胳膊,最后又传到了她的身体上,再传到了心底。
心脏的跳动突然就有些失了规律。
她颇有些狼狈地抽回了自己的那只手,眼眸一下子低垂了下去,竟是突然连看对方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夜深了,你快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男人的轻笑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这声音实在是太近了,竟是让裴仪感觉头顶都有些发麻。
她不得已抬起来瞪向这个行为放浪的狗男人。
萧君集却只是宠溺地看着她,打趣道:“三郎,你怎么这么纯情啊?”
裴仪脸颊不由得一红。
她颇为羞恼地瞪着面前的男人,没好气地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萧君集虽是被骂了,却依旧甘之如饴。
他温和地低头看着面前的心上人,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坏兮兮的。
他慢条斯理地调侃道:“三郎真是好生奇怪,一会儿浪荡得很,一会儿又纯情得很。”
裴仪听到男人这么评价自己,脸颊一下子更红了。
她虽是看不见自己的脸如今究竟是什么样子,但就凭她如今感觉全身突然热了起来,她便知道自己的脸颊一定红得可怕。
她很是羞恼地反驳道:“胡说八道!”
萧君集轻声笑了。
她这副恼羞成怒的小模样只让男人感觉更为有意思。
萧君集已经没了方才那副委屈又无措的“柔弱”小模样,转而学着裴仪方才那姿势——双手环抱于胸前,整个人往门框上一靠,吊儿郎当地笑道:“三郎,你连骂人都不会的吗?”
裴仪脸颊红扑扑的,没好气地道:“我那是有涵养。”
萧君集打量她一会儿,忽而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透露出浓浓的怅然来。
裴仪感到颇为奇怪。
这个男人方才浪荡外露的,怎么突然就这般黯然神伤起来了?
她一个女人都还没这么心思细腻伤春悲秋呢,萧君集一个男人倒这么心思敏感得如同多变的天气??
“三郎,”萧君集忽而又开了口,这一次,他的语气显得无比认真。他的目光变得深邃又复杂,嗓音也很低。
裴仪听得这个男人缓缓又笃定地道:“你这人是越认真就越纯情,越不在乎就越是放浪。”
裴仪微微一愣。
她从来没去想过自己到底对旁人是如何个态度,也从来没认真想过自己对待这群男人究竟是个态度。
如今听萧君集这么一说,她才蓦然发现,自己似乎真有这么一个趋势。
不过,不管如何,这都似乎说明不了什么。
裴仪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种被人看穿的恼怒。
一个女孩子的心思通常是不想被男人看穿的,尤其是那些带着少女怀春的心思——姑娘家自身都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又怎么能接受让男人看出来?
裴仪心头突然冒出来一股无名火。
她瞪着面前的男人,语气不太好地道:“我看你是最近闲得发慌,不知道多花点心思办正事儿,整天只知道来研究我这个人。”
萧君集把她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看在眼里,坏笑着道:“难道三郎不值得研究?”
裴仪闹了个大红脸,羞恼地道:“我要睡了,你自己回去吧!”
话落,她扳过门板便要合上。
但萧君集眼疾手快,立马伸出手来撑住了门板,坏笑着看着她道:“三郎,你怎能如此怂呢?”
裴仪心里好气哦,红着脸反驳道:“谁怂了?现在天这么晚了,你难道就不困的吗?”
萧君集贱兮兮地道:“我就不信三郎你现在真的困了。”
这句话足以火上浇油了,可他似乎还嫌不够,又贱兮兮地添了一句道:“我看三郎面色红润,怕是肝火过旺,就算躺到床上也是半天合不上眼。”
裴仪那点原本因为羞恼而冒出来的小火苗一下子烧成了燎原大火。
她几乎想要一脚踹飞面前的狗男人。
但碍于知道自己力气大,她怕自己没个轻重把人踹坏了,只能转而用另一只空着的手一把将男人往外推了一下。
然而,萧君集早有防备,竟是岿然不动。
他被裴仪这种小女儿情态逗得直笑,胸腔都因为笑声而微微一颤一颤的。
裴仪心里羞窘极了。
她暗恼自己刚才真是没出息,用手推什么推呀?就这种不要脸的狗男人,她就该直接一脚踹飞的!
“小裴。”萧君集突然含笑开了口。
他的嗓音很温润,是那种一听就觉得很温柔的声音——即便一姑娘和萧君集并不相熟,但光听他的声音,都会生出一种被温和呵护的错觉来。
裴仪有些错愕。
她还是头一次听男人这么喊她。
以往,这些大佬为了以示亲近,不是喊她“三郎”,便是喊她“梵音”,像这样喊她姓氏的,却真真是头一遭。
这种不一样的称呼,突然就让裴仪感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关系。
好像她和萧君集之间有一种旁人都不如的特殊亲密联系一样。
“你是做大事的人。”萧君集垂眸看着她,整个人都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温柔,他的目光也很温柔,就像是最诱人的桃花源,让人看一眼便想陷进去。
他的声音也是出奇的温柔,每说一个字都带着一股无声的诱惑。
裴仪听得这个男人缓缓地、认真地道:“你是天骄之女,男人就该匍匐在你脚下。”
“你才不会像一般女人那般羞涩又娇怯。”
“你看上了哪个男人就该直接出手。”
“你就该用自己的手腕征服对方。”
“你想要便要,才不会顾及什么伦理束缚。”
“因为你知道的,那些狗屁伦理都是约束普通人的。”
“像你这等天之娇女是不需要伦理引导的。”
“你只需要从心而动。”
“要是有人主动投怀送抱,只要对方长得和你的心意,你来之不拒便是。”
“反正男人都只是你的裙下臣,只是你的玩物而已,你勾勾手指头便能有——玩了便玩了,又有什么在乎?”
萧君集在说话之间已经悄无声息地贴到了裴仪跟前。
他用无比蛊惑的语气道:“小裴,让我做你的玩物吧。”
裴仪神情微微一滞,只觉得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突然崩断了。
她看着面前这个魅惑无边的男人,心底里冒出来一个带着咬牙切齿的声音道: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