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蔓正乐呵呵地看着罗孝彦给老木匠磕头拜师,手艺人的拜师方式和读书人不一样,读书人做什么都讲究雅致,焚香沐浴之后占卜吉凶,选一个良辰吉日才会进行,而医工乐师的拜师则不那么讲究,师徒之间看对眼了,就可以找个时间拜师了。礼仪分三步,其一拜祖师拜行业保护神,其二就是拜师傅,最后一步才是训话。
师父喝了茶,这个礼也就成了。
上次陆兴学拜师对着挂在车厢外的孔子画像叩头,她还笑话小家伙实诚愣是磕的额头都红了,可是看着眼前笑的都能看见扁桃体的二弟,她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老木匠喝了茶,只说了一句,日后跟着师傅好好学,对待每一件物件都要用心,自此一对师徒新鲜出炉。
老木匠训话之后周身的气势一收,一边伸出右手一边向前走,嘴里还不住地让罗孝彦赶快站起来,罗孝彦以为师傅是打算将他扶起来,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打算借着力站起来。只见老木匠身子一歪,右手绕过罗孝彦的手臂,抓起一双木筷,顺势坐在石桌旁不住地咽口水。
拜师真是耽误事,要不是为了过个明路,这一桌好菜怎么也不会被冷落。
罗孝彦伸出去的手颤巍巍地石化在半空中。
罗蔓忍着笑,第一次觉得这老头还挺有意思。
陈策和陈阿婆嘴角一抽,将几个孩子领到石桌子旁,罗孝彦做的木凳这个时候就派上用场了,小孩子排排坐在大人身边。
早在陈阿婆做饭的时候几个孩子都焦急的直跳脚,他们太久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大餐,尤其是四娃和虎奴,克制自己的眼神从一桌菜上移开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么煎熬的考验。
老木匠见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好继续抓着筷子一副几百年没见过吃的寒酸样,荒年之前他作为十里八村最有名的木匠,吃的用的比这还要好,不想在新徒弟的家人面前丢面子,他咳嗽一声端正做好,扭身见小徒弟还跪在地上脸色一会青一会白,他不解地问:“我的乖徒儿唉,你师傅我都走了你咋还在跪着?”
不禁有些怀疑这小徒弟是不是有些傻。
罗蔓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老木匠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乖徒儿你的诚意我收到了,都在这满满一桌子的菜里,你快快起来别耽误吃饭。咱们干木匠的别的东西没有可以,但是随身的工具一定要有,最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有一身的力气,不然到时候连木料都扛不起来,那不成笑话了,力气不足拿不稳工具,手不稳又怎么开板雕琢?所以想要力气足咱们一定要吃饱饭…”
老木匠还在夸夸而谈,给罗孝彦讲该怎么强身健体,为成为伟大木匠打下坚实基础,罗孝彦一脸无奈地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跟大家坐在一起。
罗蔓打趣道:“我家二娃一向是个孝顺孩子,估计是想将偷师那两年欠下的人情跪还给你。”
老木匠洋洋得意,“那倒不必了,这个徒弟我早就看中了,如今的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哪里就用得着跪来跪去。”
“老师傅说的对,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她戏谑地眨了眨眼睛。
石桌上奶白色鱼汤冒着热气,酥脆诱人的炸鱼块散发香气,还有豆豉蒸鱼,最为奇特的一道菜是松鼠桂鱼,红艳艳的一整条鱼上面还挂着欲落不落的橘红色糖浆,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微微笑道:“这些菜可都是我们费尽心思准备的,全是按照您老的要求整治的一桌全鱼宴,不如先尝尝?”
老木匠早就按捺不住了,闻言也不客气,夹着筷子直冲松鼠桂鱼而去,语气期待:“我也算是吃鱼的老饕,还从未见过形状如此奇特的鱼,这个叫什么松鼠桂鱼是吧?还真跟小松鼠一样,鱼肉如蓬松的尾巴,不过…就是这鱼闻起来不如旁边的香…唉?不对啊…这鱼…夹不起来!”
老木匠筷子刚一触到松鼠桂鱼就意识到不对劲了,这是一道假菜!
他扔下筷子,羞恼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劝我吃菜,就给我整了道假的过来?”
罗孝彦欲言又止,罗蔓连忙冲他使眼色,让他暂时不要说。
老木匠本就是佯装生气,见大家不理他,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又仔细盯着假鱼看,不一会儿他恍然道:“原来如此...哈哈哈哈...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竟然是一道菜肴木雕!”
老木匠迟疑道:“现在连菜都可以做成木雕了吗?还真是心思灵巧…二娃,这是你做的吧?”
罗孝彦浑身一震,挺直了腰板,“是的师傅,这正是徒儿我雕刻的!”
“你怎么会想雕刻这个东西,还模仿的这么像,就像是一道真的热气腾腾的菜,若不是闻不到菜香,只怕真能以假乱真,尤其是这上面的糖浆,挂在上面真是妙极了!!”
老木匠越说越兴奋,他做木雕这么多年,也算是见过各种各样新奇的东西,那个让他挨了三十板子的小鹿嬉戏砚台摆件虽然将他坑惨了,但不是他自夸,虽然比不上眼前的松鼠桂鱼活灵活现,但小鹿的神态和雕工绝对是最一流的。可若是将两个摆件放在他面前让他挑选,他会选择眼前这个雕工略显粗糙,细节处理不够完美,却灵气逼人以假乱真的松鼠桂鱼。
技艺不够可以通过练习提升,但若是思想不灵光,手艺再好也是拾人牙慧,只能做一些烂大街的东西,永远无法成为第一等的木匠。
老木匠一高兴就不住地拍着罗孝彦的肩膀,他虽然大病初愈,但是几十年的手艺人有的是力气,罗孝彦疼的悄悄躲开他枯瘦遒劲的大手。
“师傅…这…这不是你说的吗?”罗孝彦怀疑地看着他,老木匠也是一脸懵,他说了吗?他没有吧。
老木匠一时也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真的说过这话,但是他却不记得了。
不想在徒弟面前露出马脚,他露出一副“我都隐藏的这么深还被你看出来了,真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装模作样道:“确实如此,我一直想要考教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领悟了。”
罗孝彦给了罗蔓一个果然如此,他没猜错的眼神,对着老木匠道:“是师傅你一直在给我暗示啊,话里话外都在提鱼,我想着你应该是想要观察一下我的实力,所以这几天我一直都在偷偷地做这个东西,对了,这个不叫菜品木雕,大姐说它统称为食玩。”
“哦…食玩?食玩!这个名字真是简单易懂,徒弟啊…”老木匠语重心长道:“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直接来问师傅我,别自己一个人瞎猜,万一你师傅我不想吃…这个,这个松鼠桂鱼呢,而是想吃臭鳜鱼呢?”
这就是收一个小弟子不好的地方,脑子太活泛,有时候他跟不上他的想法,不知道现在的孩子都在想什么。
这一刻罗蔓跟他有了奇异的共鸣,当时罗孝彦透露出想要做这个木雕鱼的时候她震惊不已,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她知道老木匠就是单纯的嘴馋想吃鱼,但是为了让他吃瘪知道她不是那么好惹的,在罗孝彦透露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她默默为其加油鼓劲,还不动声色地提出一些关于食玩制作要领。
老木匠不是想吃鱼吗?那就给他来一个以假乱真。
让罗孝彦制作食玩还是受到了全鱼宴的启发,有什么比做这个更合适的,既是木雕,又是一道菜肴,完美符合老木匠的要求。
结果也不出她所料,老木匠明明气的吹胡子瞪眼还要咬着牙装和蔼,展现出自己身为师傅的尊严。
罗蔓笑眯眯地道:“哎吆,不知道这道松鼠桂鱼食玩符不符合您老的要求啊,瞧瞧这上面挂的糖浆,可是我跑了好多地方特意寻找出一种树汁粘液,加以矿石和果酱调色,为了让它能更逼真,可是前前后后改了无数版本,这不...我看您老刚开始是不是都没有看出来啊?那就是成功了,也不枉费我们这么辛苦将它做出来。”
十三岁的小姑娘明眸皓齿,笑起来整个山洞都熠熠生辉,说出来的话却委实不客气。
老木匠哼笑:“我早就知道你这小女娃憋着什么坏,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我若是说不满意呢?你又待如何?”
“老师傅怎么前后互相矛盾,刚刚二娃问,你不是说通过了?怎么到我这里就变卦了,若是不满意干嘛要委屈自己呢。不过...”罗蔓狡黠冲着石桌努嘴,“你就是对食玩不感兴趣那眼前这一桌子菜总能收买你了吧?”
老木匠算是彻底被这姐弟俩拿捏的死死的,小徒弟明明看起来很精明却是个实心眼好哄骗的家伙,这个长姐一副没心没肺,若不惊风的样子却精明能干,一身都是心眼子。
为了让他出丑又不影响她弟弟拜师,不可谓不费尽心思,先是弄什么食玩,又怕得罪狠了,拿一桌子菜哄着他诱着他,旁边的几个奶娃娃还甜甜地叫着木匠爷爷,听的他心里软乎乎的。
就是那所谓的食玩看起来倒是新奇古怪,以他养病这段时日对罗孝彦的了解,当初他肯定是想要直接做一个关于鱼的木雕给他过目。
但是这个女娃为了让他知道他们姐弟不是任由他拿捏,就不辞辛苦搞出这个新鲜玩意,竟然还能说动罗孝彦帮忙。
别看罗孝彦现在堪堪入门,木匠该有的缺点他没有,木匠所应该具备的优点他全都有。
世界上有才能的人大多都傲气,远的不说就说自己,还有他早就死去的木匠老爹,祖上再往上数三辈都是匠籍,他们有骄傲的资本,所以对于自己坚持的事情别人是很难更改的,年轻时还能推陈出新改变固有的款式,后来渐渐长大了,不由自主地开始固步自封,也没有心力再去折腾着什么花样款式,只想着稳妥地完成每一个任务,顾客要什么样式就做什么样式,多一句也不肯说,这就是大家常说他年纪越大脾气越古怪的原因吧。
但是在罗孝彦身上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身为匠籍,一个有名的木匠,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参与一次皇家园林或王公贵族的行宫修建,哪怕只是打一个最简单的茶几小凳,也不枉费他这一身的手艺。
罗孝彦假以时日必定能达到他所不能到达的高度,因为天赋和努力勤奋他一样不缺,最重要的是当他灵感枯竭,他的姐姐永远能为他提供帮助。
老木匠叹了口气道:“咱们行业的祖师爷鲁班大师都拜过了,我就是再想反悔都不能够,以后咱们师徒俩还有的磨呢,别的不说这一次拜师宴倒是宾主尽欢。”
罗蔓笑笑没有说话,罗孝彦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行了行了,自家人该吃吃,该喝喝,有什么事你们师徒自己琢磨,再耽误下去把几个孩子都饿坏了。”陈阿婆年纪和老木匠差不多,同辈人说话不讲究什么尊敬不尊敬的,再说了二娃都拜完师父了,这事情也就一个唾沫一个钉,再怎么折腾也是自家人在一起折腾。
老木匠和罗孝彦对视一眼悻悻地闭嘴。
四娃欢呼一声,在大人动筷之后立即暴风吸入。
等众人吃饱喝足之后歪在草垫上,老木匠一边剔牙一边问:“我记得你们这不是还有两个姓张的兄弟?他们不回这个山洞了?”
老木匠问这话是怕自己搬到这个山洞,原来住在这里的张扬兄弟两人就要被迫转移地方了,但是让他再搬回去他肯定也不乐意,问询是假,探明缘由是真。
老木匠觉得现在的生活是前所未有的惬意,吃完饭躺在草垫上昏昏欲睡,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逃荒的路上,之前遇见的那些人间惨状是一场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