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迟凌晨回到家之后,不出所料地没有看到霍言清的身影,第二天也毫无音讯,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无法自欺欺人,明白昨天在医院的是谁,抑制不住地想那个危险的人格现在去了哪里,会不会继续做出什么事。
一夜之间,热搜上铺天盖地全是赵晔坤车祸、赵晔坤伤情、华泰董事长儿子车祸等等词条。
即使医院已经加强安保,楼下还是围着一群群等着收一手消息的记者,还有很多赵晔坤的粉丝围在一起哭,甚至有摆阵仗做法的。
奚迟费了些劲才挤进去上班,重症监护室开放探视的时间刚到,从外地赶来的赵晔坤父母便迫不及待要去看,被护士先后领进去,再带出来之后,两个人都像一下老了好几岁。
作为昨天的主刀,奚迟不得不去向赵晔坤父母解释病情,想想就知道是场硬仗。
赵母一看见他,便冲到他面前哭诉起来:“医生,晔坤怎么会这样啊,我叫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了,他还能不能好。”
奚迟后退半步,看着这个昔日妆容精致,趾高气扬的女人,此刻狼狈到头发都散在脸上,多少有些感概。
她显然已经认不出当年那个被她指着鼻子骂的学生了,不过这样最好,奚迟想。
“目前患者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他语气如常地说,“后续我们会积极治疗。”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赵母呜咽着问。
奚迟据实以告:“无法预估,不排除持续性植物状态。”
意思是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话音刚落,旁边的赵父勃然大怒地冲到他面前:“你再说一遍!你这是什么态度?把你们主任给我叫过来!”
赵鹏升作为国内富豪榜上叫得上名字的人,平日趾高气扬惯了,连院长都得半夜给他打电话说明情况,哪里受得了一个小医生对他这么冷淡。
“够了!你要干什么?”赵母尖叫道,“你吼医生儿子就能醒吗?还不是你自己不管他!”
她吼完便跌坐在地上,华贵的包包随便丢在了一边,念叨着:“都怪他那群狐朋狗友,都怪他们非拉他去飙车,他的车怎么会忽然失灵呢?一定是被人动了手脚……”
赵鹏升的神情由愤怒转为可怖的恨意:“我要他们偿命,害晔坤的人肯定就在里面,那些人一个也别想跑了。”
“你这个疯子。”赵母捂着脸啜泣,“我当初就该带着儿子离开你。”
奚迟站在一旁,淡淡地看着这出闹剧。
忽然,赵母转向他,流着泪哀痛道:“医生,求求你,你们救救他吧,他才不到三十岁呀。”
奚迟也无能为力,这种情况,医学已经把有限的都做了,接下来只能看个人的命运。
两个人又闹了半天,奚迟回病房的时候感觉浑身疲惫。
病区里的医护和患者也在激烈地谈论着这个八卦,奚迟走在走廊里不停地听到相关消息。
有人说,赵家怀疑赵晔坤的车是被人为弄坏的,因为禁止私自改装跑车,飙车党们改装车子都是找那种非正规车行,赵家找过去的时候那车行已经人去楼空。
几个护士在翻着论坛讨论。
“肯定是赵晔坤在圈里惹了人呀,他那么嚣张,早有人看不惯了。”
“你们看这帖子说是情杀,赵晔坤之前的女朋友貌似是某个导演的情人。”
“你在开玩笑吧,他爸是赵鹏升诶,娱乐圈谁敢跟资本叫板?我更倾向于是他爸在生意场上惹的人,波及到他身上了。”
“哎,你们看过海角论坛那个帖子没?说赵鹏升九零年代开拓市场的时候手段狠毒,喝着人血富起来的,结过很多仇,包括现在的陈家、霍家……”
“快把链接发给我看看!”
“早八百年被删了,你现在在公共平台提这几个人的名字,都是秒删……”
奚迟听到霍家时,眼皮一跳。
这个人格昨天出现在重症监护室,是准备杀了赵晔坤么?最后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动手?
“发什么呆呢?”安妍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奚迟调整好表情,摇头道:“没什么。”
“昨天急诊手术太累了吧?今天还按时上班,真是劳模。”安妍弯眼一笑,放低了声音说,“告诉你一件事,保密哈,早上我不是被主任派过去协助调查停电的事吗?”
他好奇地看过去。
“停电之前咱们医院监控被人黑掉了。”安妍眨眨眼。
“什么?”
“很离奇吧?什么也查不到,现在院领导决定把消息压住,赵晔坤这事的讨论度已经够高了,再有新情况还得了?现在真感觉咱们位于电影中心一样,你说,那个人大费周章跑进来,什么也没干就走了,图什么?”
奚迟唇角紧抿,眉心凝重,还没开口,他口袋里的电话响了,像要帮他回答似的。
是一个陌生号码,接起来,对面年轻女孩的声音热情洋溢。
“您好,这里是 kilig garden,请问是奚先生吗?有人为您订了一束鲜花,请问什么时间配送给您比较合适呢?”
谁会突然送花给他?奚迟想不出来,而且这时候他显然没什么心情收花。
“不用配送了,谢谢。”他回答道。
电话那头的女生为难地说:“可是刚刚做好诶,超漂亮的,老板做了快五个小时……要不还是收下看看呗,帅哥?”
奚迟也理解她怕不好交差,提议道:“给我也是浪费,我就当收到了,你送给需要的人吧。”
说完,他听到对面女生好像低声和旁边人说了什么,几秒的空白后,听筒中再次有人开口。
“奚先生,您好,我是 kilig garden 的老板兼花艺师。”
奚迟心里紧绷的弦“砰”地一下断了,这个声音,他不可能认错。
虽然电话对面人的语调和他往常听到的都不同,带着一种惬意的慵懒,仿佛冬日里阳光下晒得暖融融的羊毛围巾。
没听到回应,那边又问了一句:“奚先生?”
奚迟收敛起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起来:“嗯,你好。”
“这样说可能有些冒犯,可我出于私心还是想请您看一眼这束花。”那边的人缓慢而诚恳地说,“毕竟它们从破土到绽放的唯一使命,就是让您感到幸福。耽误您的时间说了这些,很抱歉。”
温柔到像在诵读诗歌的语气,让他一时恍然。他自然是同意,这束花现在是他抓找到霍闻泽的唯一线索。
“好的,我今天白天都在医院,你们送吧。”
“太好了,我正好要路过济仁医院,现在带给您好吗?”
不到半个小时,对方就告诉他到了医院门口。
奚迟所在的外科大楼离大门还有两百米的距离,他下到一楼,出去才发现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
懒得再上去拿伞,他直接走进了雨幕里。
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他已经看到了霍闻泽,抱着一大束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显眼。
但和霍闻泽又完全不同,他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撑着把透明的大伞,在灰蒙蒙的背景里明亮而温暖。奚迟在原地站住看了他几秒,突然一个奔跑的小朋友撞到了他的腿,沾湿了他的风衣下摆,他只是低头温柔地笑了笑。
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和奚迟的视线碰在了一起。
没有确认,他便迈步朝奚迟走来,奚迟也加快步伐走过去。
面对面的一刻,“霍闻泽”的目光扫过他白大褂肩头的一片潮湿,不动声色地将伞朝他倾了过去。
“我猜‘奚迟’这个名字就是你这样的人,果然没错。”
奚迟微怔,心道他的名字能给人什么想象?
“霍闻泽”说话的时候,唇角微弯,眉眼都舒展开来,如同带着一阵拂面而来的风。
陌生的神态和气质,显然又是一个新人格。
他稳住心神,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是么,让你久等了。”
“不,我的失误,早知道这么远,我该问一下具体地址的。”
“霍闻泽”说着,把手中的花束递给他。
奚迟低头端详了一下,花束的主花是白玫瑰,月光般清冷皎洁,周围枝叶和淡蓝色的配花为衬,整个作品极为简洁,却像会呼吸。
最与众不同的是包装纸,不是往常鲜花那种包法,而是剪裁得有了高低深浅的层次,蓝底的纸薄如蝉翼,上面是像瓷器一样的冰裂纹,逼真到摸一下都会被划伤,整体像是……一个冰冷而剔透的花瓶。
他这样对艺术毫不敏感的人,都发自内心觉得很美。
“很特别。”他评价道,“这种纸我从没见过。”
对于任何一个创作者,特别是很高的夸赞,对面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是我自己画的。”
奚迟稍带诧异地抬起头:“是你画的?”
“花束本身的制作其实不久,主要是画这个画了点时间。我的本职工作是绘画,有时候会觉得沉闷,就在画室下面开了个花店。”
奚迟接过他递来的名片,烫金的手写字体印着的名字是——霍以辞。
他忽然感觉有一丝眼熟,霍以辞,他在记忆里搜寻着,猛地灵光一现。
有一次他坐霍闻泽的车,在副驾驶的储物屉里找个东西,无意中看到一本画展的小册子。他当时觉得疑惑,因为霍闻泽并不是会悠闲逛画展的人,霍闻泽余光瞥见他拿起这本册子,眼神略显慌乱地解释是朋友给的。
那个举办画展的画家,就是霍以辞。
他以为是霍闻泽的某个亲戚,也没再追问。现在看来,霍闻泽知道霍以辞这个人格存在,并且在关注对方的情况。
那霍以辞认识霍闻泽吗?
看他盯着自己的名片,霍以辞开口问道:“有什么不对么?”
“没有。”奚迟不动声色地把名片装进口袋,先问了别的问题,“你知道送我花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霍以辞饶有兴味地告诉他,“我早上下楼,发现门口有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叠钱,一张印着你名字地址的纸条,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订花的。”
着实神秘得令人毫无头绪。
“你有没有看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霍以辞突然问。
“看过。”
奚迟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他明白了霍以辞的意思。
他大学的时候总是泡在图书馆,除了看专业书籍之外,偶尔也翻看书架上的闲书。
这本书所写的极致疯狂的暗恋,说实话他至今都不能理解。
仅仅是十三岁时的惊鸿一瞥,就能使少女用短暂的一生爱慕一个男人,她在黑暗中呼吸着他的一切,他却到最后也不知道她是谁。
她所做过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在他每年生日的时候,在他房间的蓝色花瓶里插一支白玫瑰。
雨越下越大,敲在头顶的伞面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
奚迟捧着手中的花束,墨色的眼眸像雨雾般清冷,说道:“我始终为你而紧张,为你而颤抖,可是你对此毫无感觉。就像你口袋里装了怀表,你对它紧绷的发条没有感觉一样。这根发条在暗中耐心地为你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以它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东奔西走,而你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几万秒当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1]
他也没想到自己记得这么清楚,大概是“好学生”的基因被触发,居然背了出来。
霍以辞会心地一笑:“这就是我制作它的灵感,白玫瑰与蓝鸢尾,纯洁而绝望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