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又到了一个春天。
缑山的一处长狭的山坳里,百花开的正艳。
天色忽然昏暗,平地起了大风,刮得花瓣漫天飞舞。
天地复归寂静时,平缓的山顶凭空出现了一列仙人的仪仗。
玄逸上仙从仙车里缓步而下,他的面上一改温和,前所未见的阴沉。他望着脚下的山坳一语不发,周身气势压得众人屏息而立谁也不敢动。
随行的队伍个个身负戎装。和岳与和松站在队伍最前头,对视一眼悄悄的摇头。
他们明白,尊上此次得到了失踪已久的爱徒道静现身的消息,带着众人杀过来只怕不把缑山翻个底朝天不算完。
说来也奇怪,尊上明明着急,却不让请他仙家帮忙,清虚真人连着来了五六趟却连见都不见。今天,究竟能不能在这找到道静?其实大家心里都没底。
玄逸静默的站立着,左手下意识的扶向腰间,片刻后却摸了个空。
原本那里应该挂着他的佩剑。
玄逸面沉如水,望向山坳的目光又深了几分。
山坳中的众多生灵们可不知道即将发生的大事,兀自花开热闹。
杏树伸了个懒腰,花瓣纷扬,正落到比她矮一头的桃树身上。
“杏姐姐,麻烦你注意点啊,你这要粉不粉,要白不白的花瓣掉落身上真难看。”
“少矫情了,你当我稀罕你那红彤彤的脸蛋子那,谁让你比我矮来的。”
桃树真想双手叉腰大骂,可惜她没有手。
“你见过长的比杏树还高的桃树吗?你当我不想长高啊?”
杏树还待还嘴,却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
“白痴!”
“谁?”
“就是,刚谁说话?”
杏树看了一圈,并没有人。说起来,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了,这山中的日子,真是有些寂寞呢。
她看看一直与她不对盘的桃树,伸长枝桠戳了她一下。
“你干嘛?”
“没啥,你说咱们有多长时间没见过外人了?”
桃树看看不远处空地上一棵孤零零的小草花:“上次那家伙搬到这来的时候吧,有好几十年了?”
杏树一如既往的刻薄:“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这么挫?”
“废话,你不也在长?”桃树指指那颗小草:“那家伙才真叫挫”。
“就是啊,你看她刚来的时候就顶着那么个丑兮兮的花苞,到现在也还不开,是不是傻掉了?”
“我可不知道,上次送她来那人好讨厌,愣是给她圈出那么大一块地方,不叫咱们的根往那边长,要不然呐,我早把他拱出地面了。”
“就你?你有这本事上次咱们这地动,窜出好几个凶神恶煞那回,你咋不跑呢?”
“你行你来呀,别在那儿……”
“吵死啦!!!”两倍大的声音,还是那个少年。
“谁??”
“就是,谁在说话??”
“喂,这里呢!”
“哪儿?”
“就是,在哪儿?”
两棵树东张西望,最后还是矮一头的桃树眼尖,发现自己脚下竟然站着一株小树。这棵树生的好奇怪,长的像槐树却又不是,开着几朵小黄花,怎么根还全露在土地上边呢。
“小怪树,刚是你说话吗?”
那棵小树微微一动,像是在点头:“不错!”
杏树听见了声音,却被桃树挡着看不到:“你哪来的野树啊,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满脑子蠢话,能记得什么?”
“你怎么说话呢?”
小树却叹口气:“唉,真乃乡野愚妇。”
杏树气的浑身发抖,花瓣刷刷落下,像下雨一样。
“啊,阿嚏!”
从桃树下缓缓走出一个少年,少年皮肤微黑,浓眉之下一对圆圆的大眼甚是讨喜。头上扎着松散的马尾,身穿淡黄色短衣,修长的腿上土黄色的裤子扎着裤脚,腰间挂着一块小小的苍玉牌。刚探出半个身子就眉头一皱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不满的看着杏树:“我说你也太香了吧,简直艳俗。”
“呸!老娘自己闻着高兴痛快,要你管!”
“你……你怎么变成人了?”
“唉!愚妇啊愚妇。”少年背着手转过身去不再理她们了。
他走过去坐在那棵孤单的小草花身边:“鹿箭,她们欺负你你怎么不说话?”
“……”
“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开灵窍啊?”
“……”
少年没有得到回答,索性枕着胳膊躺倒在满地落英上,伴着和煦的春风安然睡去了。
其实鹿箭心里清醒的很,旁人说的话她一直在听着呢,只可惜听了十几年,还是摸不着开口讲话的关窍,只好默默。
她看着身旁的这个少年努力的回想,他叫什么来的?好像是蒙慕,十年前自己有意识能感知万物的时候见过他一次,那时他和自己说过什么来的?
鹿箭想啊想,想的叶子都有些蔫,实在不记得了。
不过这样挺好的呀。鹿箭心想,自己本来就是一棵草花,这个地方气候又好,除了别让老鼠虫子靠近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要求。
少年兀自好梦,无意识的嘟哝了几句。
鹿箭真想打个哈欠,也有点困了。
迷迷糊糊之间,她好像又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洪亮的差点把她震飞,鹿箭一激灵清醒过来,发现少年不知哪里去了。
“叽叽咕咕,咕噜咕噜,啦啦啦……”
好吧,一个字都听不懂,这说的是啥话?肯定不是草木精灵标准通用普通话。
这个男人身材魁梧五官深刻,一身红袍,手里拿着一根红色的法杖。站在前面不远处,正冲着自己身后的方向说着。
男人说完,自己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来。
虽然依旧听不懂,不过真好听啊。鹿箭听过不少女性的声音,可这个声音比她听过的都要好听一点,听了心里好舒服,就好像夕阳下温暖的溪水漫过手背。
当然,如果她有手背的话。
两个人的对话持续了一会儿,她听到一阵窸窣,是身后的那个女子走了。
那个红袍男人还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思考。
“喂喂喂,你怎么还不走?”鹿箭在心里嚷嚷,这个男人让人害怕,感觉他好像下一刻就会飞过来把你最宝贝的东西都抢走。
正胡思乱想着,红袍男人忽然低头看向鹿箭,就好像听见了她的心声似的。
鹿箭感受到强烈的目光,吓的花蕾一垂,马上装死。
虽然是装死,但是等到红袍男人走后,她发现自己还真动不了了,虽然她一直也无法移动,可是这回叶子都立不起来了。看看周围的草木朋友们,都是一片委顿。
死了死了,这回真死了!
山坳如秋风过境,花叶凋零,死一般的寂静,既无鸟兽的叫音,连平时吵闹不休的桃李二树也不开口了。
鹿箭觉得自己好冷,仿佛生气被抽走了一般,意识也开始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暖意从地底生发出来,沿着根须充盈整个身体,鹿箭发现自己又重新站直了。不仅自己,整个山坳里的花草树木都在渐渐复苏,一股温润的吉祥气息驱走了先前弥漫的死意。
空气中有流光伴着看不见的波动,一波一波震荡开来。鹿箭伸直了花蕾,终于看到,在山坳的深处,流光的尽头,一位仙人正缓步走来。
仙人修长的身影渐渐清晰,鹿箭只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才算长了眼睛。
他身着蓝色九章纹冕服,大袖上流动着五彩霞光,腰间悬着繁复的组佩,庄隆整肃贵不可言,与这山坳野地格格不入。春风吹落花瓣,华美的敝膝与绶带也轻轻飞扬,每走过一处,地上的小草小花都鲜艳了一分。
走的近了,鹿箭看清了他的样子。他的肌肤比头上的芙蓉如意玉冠还要更白皙些,嘴唇的颜色像他的龙纹红玉发簪一样鲜艳,两笔长眉入鬓,温润的眼睛好似天边触不可及的星辰,目光中含着悲悯。
他走到鹿箭身前,负手而立。似乎在审视这个环境,又好像是在想什么,所有草木精灵都屏息而待。
忽然,他笑了,尽管那一丝微笑淡的好像花瓣落入水中漾开的波纹,然而这一瞬间,他面前的所有草木全部绽放了花朵,扑簌簌花开的声音不绝于耳。
看着眼前的景象,他微微皱了眉,似乎有些苦恼于这样的盛情。这下可不得了了,一霎时,所有的花瓣都像醉了似的,染上一抹胭脂红。
鹿箭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的衣角,冰蓝的丝缎上银线绣制的日月星辰、虎鹤兵刃等各式纹样隐隐闪着流光,似乎老虎就要跳下来,而仙鹤随时能飞起来一样。
“神仙哥哥,你看我一眼,我也有花苞呢。你看我一眼,说不定我就能开放了,你看我一眼啊!”
鹿箭在心里焦急的呼喊,不知是否今天花品爆发,这位仙人似乎也听见了她的心声。竟然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认真的打量着她。
“……”看到仙人正脸,直接呆掉的鹿箭完全忘记了要开花的事情。
仙人略一思忖,伸手捋过脑后长发,解下了一条红色的发带。这条发带约莫一寸宽,三尺长,细腻的红色丝缎光华浮动,祥云的纹饰末端缀了水滴状的青黛宝石,珠光宝气华美非常。
鹿箭呆呆的看着他优雅的垂手,竟然将发带系到了自己身上!
他离自己那样近,乌黑亮丽的长长鬓发,散落在了花叶之上。
鹿箭尽量抬高花叶,她在这一瞬间似乎拥有了触觉,这发丝那样软、那样纤细,如果她有鼻子,此刻一定是鼻血长流。
“好美……”
鹿箭,晕过去了。
轰隆!!!
一声大雷劈下,整个山坳震动。
鹿箭激灵一下醒过来,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呆了!
飓风席卷大地,参天的古树被连根拔起,遍地草木已成碎片,大地一片焦黑,飞禽走兽哀嚎奔逃。
浓云压着山峰,没了树木遮挡,鹿箭看见远处高峰之上一蓝一红两团光影在纠缠跳跃!
这两团光影裹在疾风骤雨之中,越飞越近。
突然一道红光首先落地,鹿箭看清了,他是之前见过的红袍男人。
这人左肩受了伤,手臂无力的垂着,右手握着法杖,浑身上下充满了残暴之气。
他刚站稳,就哇地呕出一口血来,满不在乎用残破的衣袖擦了下,冲着远空厉声喝道:
“你的剑呢?”
“杀你,何须用剑?”不疾不徐的声音冷如冰霜。
红袍男人反倒是笑了:“我看你是不舍得杀我,我认输,还是你厉害啊,玄逸!”
“玄逸?”鹿箭不知为何竟然能听懂他们的话了,她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
“还真好听,是谁的名字吗?”
雨停,但风却并未止歇,头顶的乌云似乎压的更低了。
红袍男人脸上浮现恨意,“我被你打的这样凄惨,还不够吗?”
风声渐小,清冷飘渺的声音远远传来:“魔君放纵妖兽为祸人间,又毁我仙界宝库。应当知道,本仙今日是来取你性命的。”
红袍男人不屑的一挥法杖:“那些杂碎破烂我才不稀罕,你要是愿意……”
“魔君当知,本仙不愿意!”
“吼!”红袍男人苦笑:“没错,您如今是上仙了,早已不是当年嵩高山上吹笙引白鹤做舞的子乔,恐怕看不上我这相识于微时的朋友了。如今你我仙魔有别,还是撇清关系的好,上仙您是这个意思吧?”
一道蓝色的身影从天而降,鹿箭全神贯注的盯着,待流光散去,正是那穿蓝袍的仙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