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逸最为爱惜珍宝,他虽不贪婪,但对于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向来是爱护有加。所以和松得知他的主人把沉绡赠予鹿箭的时候,才会那么惊讶。
长幽本来就是天台山所有,其后才由他转赠给苏上卿。鸿蒙三世镜破碎后,酆都将此物扣留,却被玄逸硬生生给要了出来。
当时苏上卿已被贬下界,一无所有。鸿蒙三世镜又不可能复原,再者这样东西原本便是宗周王庭之物,是玄逸作为太子时的陪葬。北阴大帝只能将长幽拱手送还,咽下这个哑巴亏。
道静清楚天台山的收藏是何等的壮观,在去堂庭之山前他进入武库毁掉了长幽的记录。当时是以为蒙慕是黑衣人头领,一直在诓骗自己。出于一时气愤,并没有多做联想。
然而金虹连山告诉他:“长幽,是由玄逸亲手送给蒙慕的!”
现在,道静总算是明白了。蒙氏遗孤死后才有的蒙慕,他并不知道蒙氏的仇怨,没有理由潜伏在黑衣人中为蒙氏报仇。他杀了镜仙,很有可能是害怕镜仙的直言不讳,会向自己道出他的秘密。
他的秘密就是:受命于玄逸上仙,潜伏于黑衣人中,瓦解风神的阴谋。
“是从什么时候……”
金虹连山抢白道:“就在你被化蛇掳走之前,在他随云苏往西岳送了一趟贺礼之后。”
所以,他以云苏的名义骗自己去东岳,师尊是知道的。
“不如说,是你师尊让他这么做的。”
金虹连山看得出道静的痛苦,然而他就是要告诉他真相。这些话玄逸不说,蒙慕也不说。待到道静自己发现时,很有可能是泥牛入海自身难保。到那时为了这秘密,付出的代价就太沉重了。
他撕破一切温软的伪装,道破事实:“从一开始救你到与你同行,一直到刚才的分别。所有一切全部都是因为他是玄逸的下属,他在执行主人的命令。”
道静连连退后,他想要笑一笑,辩解几句。说蒙慕不可能是那样的,至少他和自己算是朋友。
然而金虹连山才不给他这种幻想的机会,既然蒙慕主动放弃,那不如让道静丢掉这个念想。他还想让道静清楚一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范围。超出的部分你无权干预,更加不能负责。
而蒙慕的生死,是掌握在玄逸手中的。
这不是道静分内之事,僭越的后果往往都不怎么好。
这一刻,道静想到了和裕,他便是师尊不为外人知的暗卫。然而他还握着同尘宫,可蒙慕当时除了那后山荒坟环绕的小院外,一无所有。
不,现在他坐镇沃野,做了一国之主。
从师尊的角度来说,已经算是待他不薄。
想到长久来的相处居然是师尊的命令,道静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自己还大言不惭的说放他自由,果然是痴梦。不知道蒙慕当时,心里要怎样笑话自己呢。怪不得他从来不说自己的经历,原是师尊不让说。
师尊啊师尊,您还真是神通广大!
道静叹了气,又想到也许师尊会保着蒙慕的性命。总归他能活着,还是不错的。以后的事,见面再说吧。
“算了,咱们去看看清虚真人那边有没有什么收获。”
道静暂时放下了心中的担忧,可他想不到的是:众人皆知的随从尚且要考虑到外界的舆论,留一点情面。而见不得光的暗卫对于主人来说,便如同一把好用的兵器。一旦这件武器失去了他的价值,便也不再需要养护。如果这武器反而过来伤害自己,那么所面临的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正如道静的神剑九卿一般,伤了主人,唯有自断锋刃。
当蒙慕驾鹤找到他的主人的时候,玄逸便是这样想的。
蒙慕跪地磕了三个头,从手心幻出一只苍玉令牌推到面前。他怔怔的看着面前的石砖不敢抬头,道:“谢主人再造之恩,请您收回长幽吧。”
和松虽然震惊,但他还是知趣的远远走开。
同样震惊并且不悦的玄逸,此刻正置身于不知道哪一家的酒窖中。他随手倒出一杯水酒,品了一品。看着跪在灰尘中的蒙慕,问道:“长幽离身,你立刻就会魂飞魄散。即便如此,也不愿再为我效力吗?”
蒙慕并不想死,然而他却不想再继续被迫的活着。这几天来,周旋于各方势力间已经让他心力交瘁。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又不知自己怎样能够完好的走这条水火刀尖上的路。
“主人,穷奇已登位魔尊。他以无界为条件,唆使众妖主听命于他,意图对您不利。”
玄逸上仙似早有预料,他并不十分惊讶,反而问蒙慕:“他们找到了你?”
蒙慕心里一凉,知道重点来了,自己怕是过不了这关。他咬着牙关点了点头,伏低了身子,以头抢地道:“他,他们让我继续冒充沈灵霄,留在沃野,帮他们打开无界之门。”
传来一声鹤鸣,和松从酒窖的出口探了个头,道:“有人来了,属下去将其引开。”得到了玄逸的许可后,略停了下。他看着蒙慕挤了挤眼:“不要告我黑状啊。”
玄逸挥手设下一道风障,将酒窖之外的气息全部隔绝。他淡淡的看了眼蒙慕,放下了酒杯。
“你是怎么打算的?”
虽然是由玄逸上仙亲手授予性命,又赐予他姓名。但实际上,蒙慕与玄逸打交道的时候并不多。上一次见面,是他在南郡找到了道静的踪迹,但自知打不过化蛇。和裕当时又突发急病,他无奈之下前去天台山求救。
说起来,那次也没见到玄逸,反而不知为何晕在了半山腰。再醒来,就是与鹿箭相见。
和裕来到沃野王宫的那个晚上,不仅告诉了他缑山封印被毁的事情,还说出了他们共有的一个秘密。
他与和裕,乃至所有曾被玄逸从绝境救下的人们,比如虚无常。他们受了玄逸的滴血之恩,从此定下性命契约:玄逸安然,他们便永享仙福;玄逸有恙,他们便同受伤患。
如果玄逸上仙失去了一切仙力,如果的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们都会灰飞烟灭。
蒙慕的蒙氏身躯,已经死在了堂庭之山。现在的他,是否连同天谴一起逃掉了主人的血契?
玄逸告诉他:“是的。”
得到了主人的亲口肯定,蒙慕密不透风的心里,顿时一片霍亮。他肩膀一松,身上的万斤重担仿佛卸去了。即便是此时此刻就死去,也是无怨无悔。
还怕什么穷奇,怕什么金虹连山,怕什么天谴?今日起,我蒙慕可以光明正大的活着了。
他决定,如果主人肯放手,他此去老老实实当一个人君,再也再也不掺和云门天界的事了。
“虽然如此,你依旧没有转世的机会。没了性命何谈自由?”玄逸此刻虽着仙服,然而却并没有仙家凌人的气势,目光慈爱如同看着自己的爱徒道静一般无二。
“这样的自由,我不想要。”蒙慕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握刀挽弓在这双手掌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茧子,这些印记每加深一分,他的生命里属于自己的部分就消失一分。
“主人。”他深深呼吸,想把压在心里很久的沉闷感吐露出来。然而他做不到,这些沉重的负累已经成为了支持这个躯壳的全部力量。
“您为什么选中我?”
“每一道光的背后都有暗影随行。”玄逸不吝给他个答案,也绝不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
“暗夜的蜉蝣虽不见天日,九天神鸟也无法潜入海水中,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角色。”
蜉蝣卑微,却自有它的幽光。这只名为蒙慕的影子,想要走到阳光下。
“主人,求您赐属下一个了断吧。”
看着这坚决身影,玄逸一时恍惚。自己所教给他的并不多,他倒是把不屈服于命运的个性学了十足十。
“或许你已厌倦身不由己的生活,但也不必如此自暴自弃。回望此路,终是得大于失,我很满意。长幽你留下,就作为纪念吧。此去切记,远离是非、低调行事。缘尽于此,放你自由!”
听到这样温和的话语,蒙慕是万万没想到的,今日前来他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向来以为玄逸上仙是多么冷酷无情,任由自己水里来火里去,受尽苦楚。
其实想想,他自己也并不好过。
蒙慕长跪,跪得诚心诚意,跪得感激涕零。
“主人,属下在堂庭山将死之际,定是您授意相救。蒙慕,蒙慕对不起您……”他未等说完,眼泪模糊了视线。
玄逸却笑了,唤他:“站起来吧,往日里跪了那么多还不够?”
“不不,让蒙慕再给您磕个头吧。”蒙慕说着,以头触地,泪流满面的重重磕下。
蒙慕重生的那年,道静刚刚来到天台山。小娃娃闹得厉害,玄逸几次都想把他送走。可每当他静下来软软的小手勾着自己的指头,玄逸的心又软了。
道静当时已经会走,可是脚步绵软总要摔倒,玄逸不得不蹲在地上时刻准备接住他。就在某一次道静扑过来的时候,他抱住了玄逸的脖子,把小脑袋倚在了他的颈窝。
“师尊。”这是小小的道静说出的第一句话。
记忆与现实重叠,玄逸恍惚间想起了另一个孩子。原本,他也有机会成为自己的弟子。那一声师尊,却没有让他拥有和道静一样的命运转折。
玄逸知道,就在道静无忧无虑的成长时。他已经铸成了大错,再无可挽回了。
同样是世间的生灵,哪一个更尊贵些?玄逸认为没有。向来严格的他,对待道静总是不忍苛责。对这个小孩子好一点,再宽容一点。想学仙法便倾囊相授,想做什么去哪里都由着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他开开心心的成长,不去想这个年龄不需要的负担。
这也同样,应该给那个因自己而化成人形的小家伙。
沈灵霄,昔日里瘦小的狸猫已经长成了挺拔俊朗的少年。钟山传来了讣告,再一次见到他,青灰的面目、脖颈上凝固的伤口,昭示着生命的离去。
面对质问,烛龙大怒,他自认为已经尽了身为师父的职责。
“养大了他教会了他还不够吗?此后的选择都是他自己的天性使然,身为野兽竟擅闯仙会可见天性卑贱,与人无尤!”
玄逸报以冷脸,小心的收集起沈灵霄的魂魄。几经辗转找到新死的蒙氏遗骸,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给他命名蒙慕,希望他此生乐人间,不慕仙门路。
一阵仙风拂过,苍玉令化为尘埃。蒙慕再抬头时,琳琅满目的酒窖里安安静静,空余一只酒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