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老卒还忍不住感叹到,当年自己也不是没做过欺压民夫的事,只是老了老了,想明白当初自己的作为就是作恶,心中时常内疚。
特别是等到卫所的百户、千户们欺负到他们这些老卒的后人头上的时候。
从卫所制度建立,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有些卫所士兵,本来年纪就大,人已经去世了,后代接替职务,充当卫所兵。
对于这样的人家,那些上面的头头脑脑们也是毫不客气,本来应该世袭的田地,大都都被这些头面人物们占去了。
那些世袭的卫所兵成为了长官们田里的佃户,甚至比佃户还不如,纵然老卒自己有心发声,终究拗不过大局。
所以老卒自己也看的明白,虽然朱元璋是通过卫所的改革,把他们本该世袭的土地收走了。
但老卒心中清楚,这些土地能不能真的世袭下来,留给他不存在的后人,那可真不好说。
说到底,他只是一介老卒,是兵,而非官。
何况,朝廷也是给足了补偿,到大宁充当民户,子孙科举不受限制,也不用受上面将官们的欺压,这不好吗?
老卒接着说道。
“可能俺们在的时候,出塞也确实打了胜仗,但是最后胜了对俺们也没啥好处,没有战利品,没有钱财,都被卫所的头子们得了。
到后面都不愿意去打仗了,就是春季理例行对外扫荡蒙古人,出力的也是卫所将官们的家奴,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驱除鞑虏,恢复中原,陛下他老人家的愿望已经达成了,俺们这样的小民,只希望能好好歇一歇了。
你瞧不远处的地方是热河,听当地人说,这之前是鞑子们南下的路线。
可俺在这守了十几年,鞑子们没一个敢从这过的,我只盼死后葬身于此,永远看不到鞑子们南下的那一天。”
朱元璋默然不语,这名老卒可能也是久不见人,这次听说朱元璋原来是常遇春手下的将官,也是来了兴致,接着说道。
“俺最不能理解的其实是朝廷干嘛放那些鞑子们一马,还让他们在北平和大宁好好地活着,这群鞑子死绝了多好?朝廷这事办的有点糙了,不够手辣啊!”
何秋在一旁有些尴尬,这事就是他提议的,不过他也知道,要是想和这名老卒谈什么大道理,想来他也是听不懂的。
从跟着朱元璋打仗开始,这名老卒基本就是在打鞑子,就是来了卫所,每年春天也要出塞清扫鞑子,放火烧草原,逼迫鞑子们不得不北迁。
何秋提议的让鞑子们归附,对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卒们来说,无疑是否定了他们之前努力做的一切。
这名老卒有这样的怨气也实属正常。
朱元璋站的层面更高些,他也知道以大明的国力,是不可能将这些蒙古人尽数消灭的,现在缓和下关系,尽量把他们变成自己人,对大明也是有好处的。
往阴暗了说,北元的这些人已经这么废了,还是大明的‘老朋友’了,就是未来和他们打,也总比和一个草原上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部落打要强。
但是他也知道,这名老着的想法,也不在少数,军中,乃至边塞有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
毕竟双方这几十年来的血海深仇,甚至可能有些人祖上就受过鞑子们的欺负,旁的不说,就说元朝末年,欺负汉人百姓的事那还少了?
这么多仇恨聚拢在一起,不是轻易可以化解的,就是大明想,蒙古也不一定想。
只是基于每个普通人,他们可以这样想,但作为大明的皇帝,朱元璋不能这么想,就像他登基后,纵然再恨蒙古鞑子,还是把元朝当做中原的一个正统王朝给认了下来。
一时意气绝对不能代替皇帝的理性思考。
朱元璋很能理解这名老卒的想法,倒也不以为忤,只是笑了笑问道。
“你觉得那些蒙古鞑子们会反吗?”
这名老卒沉默半晌,叹息了声说道。
“我估计是不会了,我也去过密云,当地的蒙古人变得和汉人没什么两样,这才不过几年?
热河那边也是一样的,当地的鞑子们每年和汉人做生意,有些娶了汉人的姑娘,有些是汉人娶蒙古人的姑娘,早就不分彼此了。也不知道那群蒙古的骚娘们,有什么好的,还有人愿意娶她们?”
老卒又抱怨了一句,但最后还是说到。
“不管是塞外还是塞内的蒙古鞑子,日子都比以往好过了,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再反了。
何况现在他们也大都是定居在草原,没有再到处乱跑这放牧,就是反了,咱大明的军队一出塞就找到他们了,想要打他们那不是轻而易举?
就是想反,到最后也没那个能力了!”
朱元璋眼前一亮,他倒是没想到这名老卒还能说出这么有见解的话来。
甚至朱元璋心中不免有些遗憾,若是他早日进行卫所改革,凭这名老卒的见识和身手,恐怕也能混上个一官半职的,为大明的未来添砖加瓦。
只是看着老卒像他一样花白的头发,比他更佝偻的身子,朱元璋也只能将这种想法放到心底。
接下来,恐怕需要将一些退伍的老卒纳入朝廷的管理了,就是当个小吏也是好的,至少忠诚上有保障。
朱元璋心中暗想道。
不过从他和这名老卒的交谈中,他至少知道了一件事,民心在明,在新政。
就是这名铁杆的卫所兵,都赞成卫所军制的改革,可见卫所中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了,反对他改变军制的又是哪些人了。
朱元璋不留痕迹的盯了蓝玉一眼,把他看的头皮发麻,蓝玉心知恐怕是逃不过一顿责骂,甚至解职了。
朱元璋复而和颜悦色的示意身后的随行太监,从腰间拿出一锭银子,递给这名老卒。
“终究是为国效力的弟兄们,我是将军,但也是从士卒走出来的,今日见了,总不能让你还过着苦日子。”
老卒却轻声一笑。
“我的银两是被卷跑了没错,但有手有脚的,就是打猎也攒了一些积蓄,饿不死我,就不用你的这些银钱了。”
对像他这样的从乱世走过的普通百姓来说,饿不死,已经算得上是大明的德政了。
想当年,还没有参加起义军的时候,家中连衣服都没几身,那种窘迫,他这辈子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