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陵国,苍梧郡。
记得从枯叶寺出发之时已然是深秋时节,而漫长的行旅过后,天气渐渐转凉,慢慢地也就入了冬。
张缘一身边的两个孩子,从一开始的秋装出行,到如今已经开始慢慢套上了厚实的棉袄,一个大红一个大绿,看着毫不违和。
既然已经来到了玄陵苍梧郡,那其实距离张缘一的家乡珠宝镇也不会太远了。
近乡情更怯,张缘一的心中虽然无比希望能够快点回到家乡,但其实他心中一直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是按照凡人的寿命,已经足以让一个普通人从少年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中年男人了。
如今天下纷乱变动,一时一地的改变再不像从前一般或许百年都没有动静,不知道家乡现如今的模样是否已然截然不同,又不知晓那些曾经与张缘一有过交集的人还有几位能够记得他,更现实的是,又有几人尚且存活于世。
此刻在苍梧城之中,张缘一却并没有急着往家乡赶,而是选择先在城里准备一些礼物,不管能不能见到那些故人,还是留有一份心意也好。
其实按照张缘一如今的实力,准备的东西可以很多很多,天地间的天材地宝,那些价值连城的灵器,随随便便赠予熟人,那都是可以让对方富贵一生,世代无忧的。
只是踏入修行界之后,张缘一便知道,他与这些凡人之间,已经有了不小的隔阂,哪怕他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
就好比是一位家财万贯的富豪,哪怕从小在泥地里打滚,走到这一步,可是再次回到最初的地方时,那些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已然截然不同了。
而这种气质,这种异样,在那些人眼中终究是不一样的,曾经结仇的人会害怕,会酸楚,交好如同知己玩伴的人,在他们眼中或许就是自卑。
会觉得自己给好兄弟丢人了,害怕经历了那么多的挚友自己的缺席过程中,看待他的眼光已经不一样了。
虽然也会由衷的对好友如今飞黄腾达的成就感到高兴,感到骄傲,但实际上对于他来说还是会怀念起曾经一起嬉戏玩耍时的不一样。
此刻的张缘一便是如此的状态,他无法控制自己做到事无巨细,但也想要尽量让其他人感受到他并没有改变。
这天夜里张缘一独自一人站在客栈的窗口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以及漫天的繁星,手里端着一杯普通的酒酿,眼神走神浮想联翩。
当初自己和师傅第一次外出的时候,可不曾有这么好的客栈可以居住,那时候还是最差的客栈,两个可以观赏风景的窗子都没有。
不过当时的张缘一苦日子也过多了,对于这些个享受啊,玩乐啊,都没有太多的感触,一直赶路赶路,基本上躺上去也就睡着了。
后来知道自己师傅竟然是堂堂的九官之一,心中震惊自然不必多说,可是也没有觉得师傅其实是钱袋子鼓鼓的修士,举手投足间依旧是寒碜居多。
张缘一知晓,对于师傅那样存在的人来说,所谓的钱财那是真的身外之物了,计较不计较意义都不大。
虽然是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两个孩子都累得不行,孙雨却并没有马上爬上床睡觉,反倒是向来心细如麻的她,望着张缘一独自一人孤单饮酒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师傅,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这些天里,在他们两个孩子的询问之下,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师傅的家乡在珠宝镇,而珠宝镇又是属于他们此时所处的苍梧郡的一个小镇,就算是苍梧郡再广袤无垠地域辽阔,也再不会让他们走好一阵了。
也就是说,或许明天天一亮出发,他们几人便可以到他们师傅的故乡珠宝镇了,对于常人来说回到故乡那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啊,可偏偏他们的师傅却并没有显得十分的喜悦。
张缘一摸了摸孙雨的小脑袋,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些故人故事,不免有些感慨罢了。”
一向言语稀少的夏至走到两人身边,问道:“是不是什么难过的事情?”
他们年纪不大,虽然已经经历过了可以说是世上最令人伤心的重大变故,可是那些藏在心底的,细小的感情事,对于两个孩子来说,理解起来还是太难太难了。
孩子的眼中,一个人突然沉默了,突然忧伤了,那必然是什么令人伤心不已的往事,又怎么会明白,有一种感伤叫世事无常下的变故,有些失神仅仅是因为一个人走了许久许久,蓦然回首的无尽唏嘘。
张缘一摇摇头说道:“也不是这样,现在对于你们来说这些还太早了,等你们长大了会明白的。”
两个孩子点点头,却并没有立刻回到床上睡觉,而是在张缘一的身边,趴在窗台上,与张缘一一起望着客栈楼下灯火辉煌的夜色景象。
不得不说,虽然一路上也经过了不少的繁花都城,可是对于这夜里灯火通明的样子,两个孩子终究是没有能够看厌。
夜里的一切热闹却也显得寂静,热闹是因为人多,各种娱乐玩闹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仿佛黑夜从来就没有到来过,仿佛这里常年如此,夜夜笙歌。
可是寂寞往往就是在热闹里产生,身边所见的一切,那些其他人的热闹,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心也就在这个过程中荒凉,最终归于平静。
一个人会在什么时候感到寂寞,是热闹的人群之中,找不到自己应该有的归宿,守着自己的平静时,是心里想着一个人,对方却又不在身边,无法见面之时。
张缘一永远都记得宇文君的模样,夜里也常常梦见,只是那种求而不得的感觉,那名为孤独的滋味,真的不太好受。
在鬼蜮时一直忙忙碌碌,忙着修行,忙着勾心斗角,死里逃生,等到从鬼蜮出来之后,到了枯叶寺,又忙活了一阵子,也就是在与两个孩子一同会故乡的一路上,张缘一的心真正意义上静了下来。
可往往就是在心静下来之后,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夏至不愧是比较有天分的读书人,如此小的年纪里,他趴在窗台之上,突然说了一句,“福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师傅如今算得上是富贵归乡吗?”
张缘一微微一愣,喃喃道:“或许......算是吧。”
所谓富贵不过是个笼统的概念,严格意义上应该说是有没有长了出息。
张缘一从珠宝镇离开时也才一重天境界,如今的他,短短一二十年的时间里,接连破开五重天,到达了腾云境的程度,甚至就连乾元境也有一战之力。
这个算得上出息吗?
在从财富上衡量,出门一文钱都不敢随便花费,如今慢慢积累之下,除去一身价值不菲的灵器法宝,光是手中掌握的钱财,也已经有上千枚紫霄币之多,对于一些小宗门来说,这已经算得上全部的底蕴了。
这又算得上富贵吗?
只是对于张缘一来说,这些所谓的富贵,所谓的出息,少了能够认可的人,意义已经不大了,也并没有觉得值得骄傲自满的。
不过张缘一也知道事事追求十全十美,与往往无法十全十美的现实,还是要分割开来的,追求完美那是为了尽量少有遗憾,却并不是说就绝对不可能有遗憾了。
至少......至少在珠宝镇,张缘一相信还是会有人真心的盼着张缘一的好,想要与他见面的。
张缘一将手中的醇酒一饮而尽,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说道:“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明天我们还要继续赶路的,就不要在这里耗着了,快快去睡觉吧。”
两个孩子十分的听话,张缘一这话一出,也就乖乖地上了床。
第二天一早,天边下起了微微细雨,天气比起昨日更加寒冷了几分,张缘一将客栈住房退去之后,便带着两个孩子踏上了最后一段路程。
下过雨的道路,泥泞一片,特别是在离开了苍梧城之后那段通往珠宝镇的小道,到处都是黄土淤泥,踩在上面就好像是踩在泥田里一般,沾得鞋底满是黄泥。
张缘一等人也只好是走在泥地的边边角,尽量少去踩到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地面。
走着走着雨水却越来越小,转而代之的是,下起了绵绵的小雪,小雪之中夹杂着细雨,温度却在不断地下降。
说起来,这或许就是入冬的第一场雪了。
玄陵处于七星大陆南部,温度远远高于大唐北燕,一年能够下几次雪已经实属不易了,犹记得张缘一有记忆的第一年,那一场雪就下得特别特别晚,只是那场雪如同集聚了前面所有的雪一般,下得十分的盛大。
像今年这般,才入冬没有多久便下起小雪的情况,也是极少见的了。
虽然道路难走,两个孩子却并没有抱怨丝毫,反倒是走得高高兴兴,特别是孙雨这个小姑娘,完全没有小女生应该有的性格,反倒是时不时将身边的冰凉雨雪捏在手心里,趁着夏至一个不注意便塞到了对方的脖子里,搞得夏至暴跳如雷,恼羞成怒。
而往往将夏至惹恼的孙雨,此时就在远处捂着嘴巴咯咯咯大笑,两个眼睛眯成缝,辫子摇摆不定。
几人从早上开始出发,穿过漫长的小道,最终在众人的眼前,终于是看到了珠宝镇的模样。
在不远处的地方,那座小镇立着一块巨大的牌坊,上面用石墨大字书写刻着“珠宝镇”三个大字。
虽然从远远看,珠宝镇大致上改变了不少,可是总体上还是那个熟悉的模样,那条自西向东贯穿小镇的烛水溪,以及四个指责各不相同的小巷分布,还是原来的味道,原来的模样。
此时飞雪下大了起来,再不见其中夹杂着落雨,只有雪白无瑕的鹅毛大雪,扑簌簌地坠落,落在小镇的上方,就仿佛当着众人的面一点点点缀晕染开的白皙颜料一般。
张缘一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番仪容,拢了拢袖子,说道:“走吧,我们到家了。”
才刚刚踏进小镇,首当其中的便是那熟悉的客栈,同福客栈。
犹记得当初张缘一也是在这客栈里干过一段时间的活,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只不过那段记忆对于此时的张缘一已经有些模糊了,依稀记得这客栈的店长并不是个好人。
张缘一唯一记得的便是,当时的他,看着店长庄意有意刁难当时收留自己的最亲的人,所以他那时候便下定决定,若是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将这客栈买下来,让这店长也流落街头。
当然那时候确实是年轻了点,现在想想这些想法反倒有些可笑。
年纪上去了,见过的经历过的多了,对于自己曾经觉得痛苦不堪的东西,再看看也已经没有了那么深刻了。
就好像是过眼云烟一般,沦为了茶余饭后的笑谈,当初的自己如何如何天真,如何如何记仇,现在又怎么怎么样,都是些玩笑话了。
那时候张缘一最记恨的人可并不是什么同福客栈的庄意,而是那个公子哥伍学年,那个扬言要把他杀死的家伙。
张缘一了解得多了,自然也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伍学年的父亲伍柄,乃是玄陵一个大郡的郡守,地位之高不可想象,对方会愿意委曲求全留在这里求学,可不是韬光养晦来了。
整个珠宝镇,值得他这么一个金贵身份的人停留,只有一个可能。
一个是他师傅张道灵,这个猜测张缘一已经是排除了,毕竟对于自己身份的隐藏,师傅向来做得极好,好像与玄陵上面还有过不小的交代,对于他的身份必须保密。
不是他的师傅张道灵,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小镇的另外一尊大佛,书院的先生章适。
之后很多的事情,张缘一都得到了一一的印证,确信这个伍学年就是为了章适而留在这里的。
对于伍学年,要是放在十年前,张缘一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但是到了如今,这份仇恨虽然还在,但是已经消磨了不少了。
张缘一只盼着对方对方下次见到他留点
口德,否则还真不一定会出手给对方一点教训。
伍学年有点修行的天赋,但是并不高,张缘一估计若是不出意外,此人没有个巨大的机遇,断然不可能是他如今的对手,顶多一个琴心境就到头了。
特别是这个家伙,在最需要修行打基础的年龄段,选择进入皇城,实力与权力之间选择了权力,一心难以二用,对于他来说,想要在修行上有所突破,难度不是一点两点啊。
张缘一对于这个家伙,也算是明白了对方当年并不是真的心存恶意,或许是看出了张缘一与章适的不合,比较幼稚地想要向章适表明真心,邀功居多。
结果心中所想的,与实际现实差距极大,最终也就是沦为了被换到了皇城,几十年不得再回珠宝镇的结果,可以说是相当的郁闷了吧。
好在他还算是有点水平,在朝廷之上,从一个九品芝麻官做起,得到李夫人的提拔,又遇到了周念顾这么一位大贵人,最终走到了三四品官的位置,算是没有给自己老子丢人。
张缘一望着这间同福客栈,心念一起,带着两个孩子说道:“走我们进去坐一坐。”
一进入冬天来玩的人少了,客栈的生意就会难做起来,这些天里客栈的收益越来越低,这位客栈的店长庄意也是郁闷不已啊。
当他见到张缘一从门外进来时,激动不已,赶紧上前迎接道:“客官里边请,这大冷天的,能够遇到您这么尊贵的客人,真是缘分极深啊!”
虽然张缘一并没有在穿着上大富大贵,但是一袭简单朴素的青衫,又有那淡定自如的气质,一看就是文化人,对于这些文化人啊,比起那些平日里跑跑路,粗布麻衣的江湖混子,还是要富裕不少的。
张缘一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他知道对方显然是没有认出他来,毕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张缘一样貌上大变模样,也长高了不少,同样改变的自然还有这位同福客栈的店长。
原本是个骨瘦嶙峋烟不离手的老烟鬼,留着一个八字胡,看起来就是一副奸佞像,现在也许是上了年纪,反倒有些开始发福了。
张缘一打量起四周,发现整个客栈相比于从前大不一样,反倒有些落寞的感觉了。
他问道:“请问您是店长吗?怎么整个客栈就只有您一个人啊?”
庄意点点头,竖起大拇指道:“这位公子倒是好眼光,我确确实实就是这家客栈的店长,这家老店在我手里已经经营了有些年头了,这些年里生意不太好,那些个员工嫌弃工钱太低,也就一个个离开了,只好自己一把老骨头亲自上阵了。”
生意不好是事实,但庄意没有告知明白的是,这家客栈生意不好的真正原因。
珠宝镇这些年里,发展可是极好的,越来越受到上面的重视,来往的人与日俱增。
庄意那时候看着生意好,便动起了歪心思,在酒里掺水,饭菜缺斤少两还抬高了价格,越来越草草了之节省开支。
一开始还牟取了不少的暴利,最后时间长了众人对客栈越来越失望,又有人在镇子开了另外一家客栈,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人心就是这么慢慢散了。
哪怕庄意最后幡然醒悟,可是失去的人心,哪里是那么容易重新聚拢起来的,最终也就成了这个样子,每况日下。
张缘一点点头,他说道:“那倒是有些不容易啊。”
庄意此时将菜单递到张缘一的手中,问道:“来这位公子,这时菜单,你来选吧。”
张缘一接过菜单,望着上面老一套的菜品样式,全部浏览了一遍,随口说了几个,便将菜单还给庄意了。
在张缘一点菜的时候,庄意望着对方眉眼,总觉得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直到张缘一抬眼与他眼神撞上才收回了目光。
庄意擅长算账,既然记忆也不错,面前这个家伙,他想了许久许久,就觉得在哪里见过,却又死活想不起来。
庄意拿着张缘一点好的菜单,缓缓走进后厨,忙碌了好一阵子之后,将做好的饭菜端到了张缘一面前,说道:“这位公子,你点的菜。”
张缘一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就在庄意正打算转身离开时,好奇心驱使之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位公子,你我是不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啊?我总觉得你一表人才,在哪里见过一般。”
张缘一抬眼看了看庄意,微笑着摇摇头,说道:“或许是店长记错认错了吧,我倒是对店长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庄意哈哈一笑,自嘲说道:“倒也是,公子是读书人,我们这种平民小生怎么高攀得起啊?”
说完便摇摇头,转身离去了。
张缘一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此刻的他,早就没有了对此人的仇恨,已经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了,他一个修行者再与这么一个凡人计较倒显得他过于睚眦必报,小心眼了。
张缘一虽然嫉恶如仇,但是眼看着这位店长已经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也就没有必要再咄咄逼人了。
要知道现如今的张缘一,要弄死一个凡人犹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没有丝毫的压力,可是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若是这么做了,张缘一也就变成了他曾经最讨厌的模样了。
草草将饭菜吃完,张缘一付了钱,便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继续往小镇深处走去。
才走了没有多久,在小镇的道路尽头,一位身穿紫衣的貌美女子,早已静候多时,面带微笑远远望着张缘一。
一向心静如水的张缘一,此刻竟然也露出了极其罕见的微笑,与这位紫衣女子相视无言,直到走到了对方面前,他轻轻说道:“好久不见啊,许一凡。”
许一凡瞥了一眼张缘一身边带着的两个孩子,神色恍惚,又似嘲讽一般,说道:“哟哟哟,这不是张缘一嘛,几年没见,都有两个孩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