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
寒冬腊月，冷水冲刷着头发，不可控制地流进后脖颈里，尹承一却好像对冷热没有知觉一样。看着镜子中略显狼狈的自己，一头若隐若现的巨兽影子浮现在他肩头，嘴角的獠牙微微翘起，勾勒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每次他照镜子时，都能像这样看到大虫的剪影，有时模湖、有时清晰，这似乎和他本人的心理活动有关。当他的意志不再明确，出现动摇时，大虫的影子就会越发清楚。
冷水从皮肤上滑落，直抵心灵。
“看得出来，那小子特意对张虎祥发难，其实是为了把矛头指向你……对那个黑炭似的蠢货挑刺不需要什么由头，只要挑个你不在的时候就行了。嘿嘿嘿，好一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小小年纪，心眼倒是挺多，也难怪能把男生捆绑进他的小团体了。”
“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得罪了这种家伙……嘿嘿，恐怕你高中的最后一年，会混的很难看吧。”
“我没有想得罪他。”尹承一继续用水冲击着后颈，以自语的音量说道，“我只是做了对的事。之前的几次班级活动，都是他张罗起来的。在饭桌上，他也不止一次和我们炫耀起他的富庶家境，每次集体活动，总是穿着一身名牌。这样优握的家庭环境，根本就和贫困助学金不沾边。”
“哈哈哈哈哈……”大虫彷佛听到什么可笑至极的笑话一般，询问道，“照你这么说，贫困助学金应该给谁呢？”
“谁贫困，就应该给谁。”尹承一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他这么做，跟巧取豪夺没有区别。”
“有趣。那么，结果呢？”大虫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被你‘揭穿’，取消了贫困助学金的评先资格之后，这位巧取豪夺的同学，还受到了什么其他惩罚吗？”
“……”
“没有。”看到尹承一的沉默，大虫哈哈大笑，镜中那道升腾起的影子愈发高大了，“甚至没人再提起这件事。倒是你……因为那次大无畏的‘检举揭发’，成了唯一一个坏人。李书培甚至都不用主动出声，班级里的男生们就渐渐不再和你说话，把你当成一个不合群的怪胎。”
“做着正确事情的人，反而受到排挤；巧取豪夺之辈，却饱受众人的恭维和赞赏。这个世界好奇怪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奇怪吗？
好像是有一点。
哪怕到现在，尹承一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每天落入梦乡前，他都要细细盘算一遍整件事的脉络，没有找出任何问题。
那么，为什么唯一受到惩罚的人，却是自己呢？
他想不明白。
又或者……真的如大虫所说的那样，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手掌下意识握紧，将大理石的洗漱台台面压出几道裂痕。
————
“尹承一同学——”
少女轻柔的呼唤声在门外响起，仅此一声，镜中野兽的影子便疏忽逝去。大虫感受到尹承一心境的急速变化，知道又被坏了好事，难免有些懊丧，颇为不满地眯起眼睛，借他的童孔，狠狠瞪了袁凤瑛一眼。
“真是容易满足的家伙，没救了……”他百无聊赖地闭上兽童，喃喃道，“你就抱着你的正义溺死吧。”
“对不起啊，学委，我刚才没注意到……我身上……那个，之前被摔进垃圾桶里头来着……”
说起这件事，尹承一也挺尴尬的，早在他清洗之前，已经把袁凤瑛的校服脱下来，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洗漱台稍远一些的地方，以免被水流溅到。
“没关系的。”袁凤瑛摇了摇头，柔声说道，“我不觉得你很脏。”
“……”尹承一咽了口口水，没有回答。
“再说了，能用水洗掉的东西，都算不上有多脏的。”
不经意间，袁凤瑛瞥了一眼洗漱台上的镜子，意识到两人的距离有些近过头，怔了一下，侧脸微微泛红，又往后退了一小步，向他递出一包纸巾，“我们都知道的，李书培向来就和你不对付嘛，别去管他。”
我们。
这两个字让尹承一愣了几秒钟，心中升起一股很复杂的情绪。
自己的所做、所为，还是有人看在眼里的。
只是……有很多人在看，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他发声。
“那，以你的角度看，我做的对吗？”尹承一用纸巾擦掉脖颈和头发上的水滴，声音有些颤抖，“当然不是说今天。而是差不多是上个学期，学校里发贫困助学金那会儿，我在班主任宣布名单的时候，站出来反对他……”
“这个问题挺复杂的。”少女将双手束在盈盈一握的腰身后，呈思索状，“反正……就事情本身来说，当时你做的对，但……其实……你可以换一种方式，没必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和他呛火。像他这样的人，对面子肯定是相当看重的。你当众说穿这件事，不但不会让他有所反省，反而还把所有火力都惹到你自己身上去了。”
“一个人去和老师反映这个问题，说不定会更好吧……这是我的想法。”
激进的正义，必然树敌。
但是，少女口中那种“圆滑”的正义，真的能起到效果吗？尹承一对此也持保留意见。
说到底，那天中午，当老师象征性地询问“大家对名单是否还有疑义”，自己毫不犹豫地举起手后，她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厌烦，依旧被尹承一捕捉到了。尽管这个中年女人掩饰的很好，但尹承一的动态视力远超常人，即便是如此短暂的变化，依旧逃不过他的眼睛。
厌恶。
究竟是对他浪费了自己时间的厌恶？还是对他破坏了既定规则的厌恶？
尹承一终究不是读心者，没法知道的如此详细。但是从那之后，他便不再寄希望于老师能解决这个问题。事实证明，即便他选择激进的正义，当众揭开这层疮疤，也只是让李大公子的面子上流了几滴血。没有反思，没有检讨，这件事就像一团被冲进下水道的纸团，就这样冷处理过去，消失不见了。
————
“呼……”
长出一口气后，不经意将视线投向窗外，向上看，从这个角度，勉强可以窥见那张巨幅荧幕的一角。火拳的形象依旧高挂在那里，以一个神明般的姿势俯瞰着下方，好像永远都不会有迷茫、失意的时候。
孩子，是成年人的幼体。以此推断，学校，就是社会的“幼体”。在学校中，想要贯彻一件“对的事”都如此困难重重，尹承一无法想象，这些在社会上活跃着的现役超警，在执行各自的正义时，又会面临怎样的抉择压力呢？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和他见一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