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你要习惯死亡
子约的胃翻滚汹涌，似乎要把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在剧烈的呕吐中，世界逐渐在他眼中恢复了颜色，他看到自己那五颜六色的呕吐物，然后呕吐的感觉更加强烈。
到得最后，他已经把自己的黄胆水都吐出来了。
子约抹了一把嘴角的胆水，抬起头来，眼中一片迷茫，没有恨意，只是迷茫，似乎失去了灵魂一样，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干什么。
不远处海城正发疯般向巨猩冲去，抽出一柄长刀，用力的在巨猩脚踝处连斩，在他身后，是吴莹血肉模糊的身躯，隐约不成人形。
巨猩注意到这个在自己脚边的小人，右脚抬起，又重重落下，于是这个世界安静了。
子约呆滞的看着这一切，就好像海城跟他根本不认识一样。
“我是谁？我在哪里？妈妈呢，我要去找妈妈。”怀着这些念头，子约站起来，浑浑噩噩的在场中游荡。
似乎老天爷真的特别垂怜子约，在那些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子约都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又一只巨猩挣脱了束缚，这只幼年巨猩没有他父母那么高大，但却显得格外暴躁，就好像一个找不到好玩具的小孩一样。
他抓到人类并不急于杀死，而是会想方设法的玩弄，比如扯下四肢，一只接一只的送进嘴里，看着手上人类扭曲的面容，然后像孩子一样高兴的笑起来。
巨猩是会笑的，他无比明确地证明了这一点。
于薇一直凭借技巧来和那只最高大的巨猩对抗，但随着时间的过去，她也有点撑不住了。
每一次机甲与巨猩的接触，都能给驾驶室中的她带去严重的震荡。
原本操控机甲战斗就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如今在这种激烈的对抗下，时间限制被大大缩短了。
知道身体撑不了多久的情况下，于薇也不由得有点急于求成，在一次抢攻中，被巨猩击中胸口，狠狠击飞了出去。
“发射！”虽然于薇被击飞了出去，但这无疑也是一个好机会，一直凝神以待的指挥官毫不犹豫的下达了发射的命令。
顿时这次任务压箱底的武器显示了它巨大的威力。
那是一条粗大的长管，要由三个人抬着，点火之后，三人都被巨大的后座力震退了几步，一颗黑乎乎的圆球从管中飞出，触到巨猩的身体后，立刻发生了爆炸。
那是一团极闪耀的光亮，笼罩了巨猩半个身体，等短暂的光亮熄灭之后，巨猩的上半身基本已被烧焦，两只眼睛不甘的圆睁着。
指挥官长呼一口气，这只最强大的巨猩终于被干掉了。
“重新装填！”他大声道，这次从镇子里出来，一共只带了两发珍贵的炮弹而已，还好第一发没有落空。
接下来就要看于薇的了。
让他疑惑的是，为何于薇那具机甲现在都没有动作。
子约刚好走到于薇被击倒的机甲附近，他仰望这个大铁家伙，感觉有些熟悉。
“妈妈呢，我要找妈妈。”他浑浑噩噩的道，转身想离开。
驾驶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才走几步，就倒在地上。
一股力量促使子约走上前去，把那个人翻过来。
这是一张怎样凄惨的脸啊，眼耳口鼻中都流出了鲜血，胸口整个塌陷下去，凹凸变形。
子约看着这张脸，一股想流泪的冲动怎么也止不住。
于薇看见子约，缓慢抬起手抹了抹他眼角的泪光，似乎这一个动作就用尽了她全身力气：“不要这样，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你要习惯死亡。”
说完这句话后，于薇闭上了眼睛。
子约眼角两道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是的，他的意识已经恢复了清醒
其实他什么都记得，此前他只是一直拒绝相信而已，玉冰的死，吴莹的死，海城的死。
为什么熟悉的人都要接二连三的死去。
难道在这个残酷的世界，真的只能习惯死亡吗？
子约的眼泪只是流了一下就不流了，他轻轻放下于薇的尸体，挂着两道未干的泪痕，步入机甲的驾驶室中。
驾驶室已经严重形变了，被巨猩正面一拳狠狠击中，子约测试了一下，发现竟然还能用。
他操控着机甲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远处是母巨猩正在肆虐。
机甲两边的摄像头有捕捉放大功能，在显示屏上，他能清晰看到那些被母巨猩蹂躏至死的人的凄惨模样。
子约表情很冷静，但在他眼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把手悬于机械键盘上方，轻轻的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骤然下落！
“嗒嗒嗒嗒嗒！！”按键被按下的声音几乎连成一块，子约的右手在机械键盘上狂舞。
这几个月来，他没有一次停止过对自己右手的训练，哪怕每天的任务多么累，受得伤多么重，他也总会抽出时间来练习。
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手速有多么快。
随着子约的手落下，机甲几乎也同时立了起来，没有一般机师那种“鲤鱼打挺”炫技似的技巧，仅仅是普通的站立，但速度确是比一般机师还快。
几乎在站立的同时，机甲的大腿两侧就喷出白色的蒸汽，底下的滑轮开始快速旋转了起来，带着一溜火花向母巨猩冲去。
“砰！”机甲凌空跃起，右臂和母巨猩招架的左臂狠狠相撞在一起。
剧烈的震荡传遍机甲全身，子约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柄大锤狠狠击中一样，于薇曾经有过的感觉，清晰的出现在了他身上。
“这种感觉，很好！”子约轻声道，手上的速度竟然不可能的又提升了一分。
这是子约第一次驾驶机甲和巨猩战斗，但他没有多少惊慌的情绪。于薇曾经的教导似流水一样划过他心中：和巨猩战斗时的注意事项，如何做假动作，巨猩的盲点。
子约一些技巧不太熟练，但他生生用自己手速弥补了，一时之间，倒也缠住了这只母巨猩。
“砰！”又是一次实打实的对抗，子约一口鲜血涌到嘴边，腥咸腥咸的，他想咽下去，但紧接着又是一口冲上。
他忍耐不住，一口喷了出去，喷到前方的玻璃上，形成一道血幕。
母巨猩找准机会，一把抱住机甲，咬断了它的头颅。
子约反应极快，操控机甲反手抱住了母巨猩。
“发射！”一直严阵以待的指挥官没有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黑乎乎的炮弹被发射到母巨猩背部，一团光亮爆开，笼罩了母巨猩和机甲。
子约只看到眼前出现一团强光，身上传来被高温炙烤的痛苦，等光亮熄灭后，他看到眼前的母巨猩已经成了一截焦炭。而他自己的身体也是红通通的，隐约传来一阵肉香。
因为母巨猩帮他挡住了大部分爆炸的威力，他才没死。
不远处那只幼年巨猩看到自己母亲被杀，眼里露出极悲痛的神色，嘶吼着向这里快速冲了过来。
子约勉强动了动手指，一股强烈的痛感就传遍他全身。
子约冷静盯着那只幼年巨猩，在他临身的那一刻，右手开始快速地动作起来，莫大的疼痛让子约几乎失去意识，但靠着一股执拗，他还是完成了这次操作。
机甲右手臂抬起，手肘处的刀刃从幼年巨猩的左下腹突入，一直到右肩膀穿出，穿了一个通透。
幼年巨猩圆睁着眼，“嗬嗬”两声，倒在了地上。
子约手指虽缓慢而又坚定的移动，操控机甲站起身来。
此时场中还有一只巨猩，那是五只巨猩中最小的一只，大约只有三人高，如果按照人类年龄来换算，大概只相当于五六岁的孩子。
他在被绳索禁锢后，就一直没有移动，虽然智力还没发展完全，但看着父母兄弟惨死面前，他的眼中还是噙满了泪水。
子约就这样操控机甲走到了他的面前，从机甲上方望过去，下方的毛都没长满的巨猩就好像孩子一样，眼中充满了悲伤，还在瑟瑟发抖。
子约眉头一皱，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出现了怜悯的情绪。
对这种怪物怜悯？开什么玩笑！
为了克制自己心中这股怜悯，子约毫不犹豫地操控机甲一刀斩下幼年巨猩的头颅。
血泉冲出，头颅高高扬起，似乎喻示着子约的决心。
这是战争，两个种族间生死存亡的战争，没有什么正义。
也不需要怜悯！
当子约从驾驶室里出来时，他自己看不到，但别人可看得清清楚楚，他全身红通通一片，到处是烧伤的痕迹，能挺到现在，简直就是个奇迹。
子约摇摇晃晃走了两步，然后一头栽倒。
指挥官亲自把昏迷的子约扶起，然后向其他人命令道：“整理尸骸，回收装备，我们回去。”
这次出来大概死了一半人，护卫队员们把勉强还能看清面目的尸体收集起来，把弓箭扎枪等物资回收，互相搀扶着，踏上了归家的远路。
在护卫队离开后不久，躺在地上五具巨猩尸体有一具突然抽搐了一下。那是子约所杀的第二只巨猩，也就是被子约一刀从下腹部到右肩膀穿个通透的幼年巨猩。
腹部的伤口有肠子漏出来，他捂住了，站起身来，一步一回头的向丛林深处走去，眼睛里有仇恨的光芒。
…………
当子约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身处小镇的诊所里，全身被包得像个粽子一样。
绿儿在旁边照顾他，已经伏在床边睡着了，子约没有吵醒她，而是一个人静静的发呆。
眼前闪过很多画面，但最终定格的，却是那副注定在他记忆里永久黑白的画面，以及于薇死在他怀里的画面。
他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一个人影已经立在了床尾。
那是顺子，提着一篮子水果，笑眯眯的看着他。
“你终于醒了。”他把水果放在床头，“过几天有个悼亡仪式，你应该去看看的。”
…………
天上下起灰蒙蒙的细雨，一如子约的心情，低沉灰暗。
这是为了纪念在那次任务中牺牲的人的悼亡仪式，整个小镇的人差不多都集齐了，子约坐在一把轮椅上，被顺子推着靠近人群，他身穿黑衣，带着兜帽，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态。
前面的人在念着冗长的悼词，子约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只是呆滞的坐着，眼睛盯着前方人的后背。
到了下棺的时刻，所有棺材都已经安放在挖好的坑旁，只要轻轻一抬，就能放进去。
一声声棺木的落地声，象征他们已经与生者的世界永别了。
随后是掩埋，所有人尽皆沉默，只有沙沙的掘土声。
离子约不远处有个小女孩在哭泣，子约知道，那是于薇的女儿。
子约终于抬起头来，任由雨滴在他脸上肆意纵横，一滴比寻常雨滴大很多的水珠从他的眼角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