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
这天，白展没有在厂里。
他去了一个地方。
南城的金光服装厂。
金光服装厂在1994年完成了它的私有化——这家厂，前身是一家军工企业的三产，主要生产物资是军装和被服。
和平年代，这样的厂子需求量其实并不大，所以金光服装厂顺理成章地转成了私企。
当然，这家服装厂的主要订单，还是各季的军装。
白展和保安打过招呼后，走进了厂区的院子。
这家厂，比起白展所在的并城国营服装厂，要小很多。
总共八个车间，每个车间的面积大小，都比国营服装厂要小一些——老旧的车间外墙上，墙皮斑驳脱落，墙上长爬墙虎的区域，新的爬墙虎和前一年的旧爬墙虎藤蔓扭成一团。藤蔓后面，白油漆刷的标语，依稀可见。
“军民共建……安全……模范……”
厂区路两旁种着两排很高的大槐树，巨大的树冠遮蔽出了一条漂亮的林荫路。
白展走在厂区路上，他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第五车间。
虽然这厂子落后了一点，但这条厂区路还是挺漂亮的……
白展在心里念叨了一句。
顺着路走了一小会儿，他到了第五车间。
“我找你们车间的一个班组长，叫胡涛。”白展对一个工人说道。
那个工人打量了他几眼：“噢，稍等一下啊。”
转身进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中等个头，但肤色很黑的男青年跑出来了。
“白展？”男青年一愣，随即乐了，“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白展露出微笑，“我要外包给你们厂一批剪裁业务。”
这个男青年是胡涛，是白展的老同学，也是服装专业的，现在在金光服装厂第五车间当班组长。
“剪裁……你是给我打电话来着，但我这不是没当真吗？”胡涛挠挠头，“你们厂那么大，你还要把业务外包给我们厂……这说出去谁信啊？”
“事实上，还真的是要外包给你们……”白展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因为种种原因，我们厂的生产计划……轮不到我。”
“啊？”胡涛楞了一下，“你家和厂里这关系，你居然会排不到生产计划？”
白展耸了耸肩。
“我知道了……到饭点儿了，咱俩先吃饭去吧，下午我带你去见厂领导，我们厂现在空余产能很多，厂领导知道你的事，肯定会很欢迎！”
两人随即到了厂门口，找了个干净的小饭馆。
点几个小菜，开两瓶啤酒。
“所以，白展，你们厂为什么不给你排计划？”胡涛打开两瓶酒，和白展碰了一下杯，“按道理来说，以你家在厂里的关系，你在你们厂想办点事，应该非常方便。”
“道理归道理，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你知道有一个香江的服装公司，叫苏氏服饰的吗？”
胡涛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苏氏服饰？你怎么会和他撞上？”
“就是这家公司，把我们厂的产能计划全抢了，导致我现在只能把剪裁外包给你们。”白展挑了一下眉毛，“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如果是苏氏服饰，那这事儿就不奇怪了。”胡涛喝了一口酒，有些用力地把酒杯顿在桌上，发出“豋”的一声。
酒洒到桌子上一些。
“我们金光厂，几年前私有化之后，一直想进军民营服装领域，不想仅仅做一个接订单的服装厂……这件事，你是知道的。”胡涛看着白展，沉声道。
白展点了点头：“嗯。”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一直到现在，还是以订单为主吗？”胡涛又道。
白展在脑海中思索了一下原主关于这件事的记忆，斟酌着语气道：“我好像听班里同学说过一些……说你们厂，好像是失败亏损，所以又退回来了？”
“嗯，同学们传言也不完全准确。”胡涛点点头，“当时的真正情况是，我们厂私有化的那年，刚好是牛仔裤在全国开始时髦，我们厂，做了一款喇叭裤样式的牛仔裤。”
胡涛抓了几颗花生，丢进嘴里：“我们厂长当时认为，货造出来，不应该在家门口卖，所以他拿着裤子，去其他省份卖……于是就去了东广省，因为那边的服装业比较发达，而且辐射全国。”
“然后你们就遇到了，当时还没有进军国内计划的苏氏？”白展看着胡涛。
“对。”胡涛皱起了眉头，“这帮家伙，做事好绝啊……咱们虽然是内地服装厂，但那裤子的款式，确实很好，一推到市场上，就非常受欢迎。厂长很高兴，给厂里打电话，要求加大生产量。”
说到这里，胡涛紧皱着眉头，沉默了十几秒。
“但我们刚加大生产量，忙了没几天，东广市场上的经销商，就突然没人要我们的货了。”
“我们去问，才得知，市场上突然出现一款商标是苏氏服饰的裤子，款式和我们的，几乎一模一样！并且，所有经销商都认为，苏氏才是这裤子的正主，我们这些北方佬，是不可能做出这么好的裤子的！”
“当时，我们厂已经造出了很多裤子，库房里堆积如山，经销商这一个不要货，我们这刚刚私有化的小厂子，马上资金就紧张起来了。”
“而且，我们这部队出身的厂子，性子又比较直，一下子就气得病倒了。”
胡涛叹了口气：“我们当时去东广的，除了领导外，还有七八个人，大家都是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还有那么多货积压着，真的是山穷水尽，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还是副厂长从并城给我们汇来一些钱，我们才有回去的路费。”
“回了厂里，我们用了很久，才把那些库存消化掉，之后，厂里的领导，就一心只接外包订单，再也没有自己做货自己卖货的想法了。”
胡涛说完这些话，有点担忧地看了白展几眼。
“白展啊，咱俩老同学一场，有些话，我得告诉你……”
“这些香江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货色，你遇到他们，千万得小心啊！”
白展眯着眼微笑起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
“我，喜欢有嚼头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