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
一连晴朗了十余日之久的沮阳城。
终是迎来了一场阴暗。
时近午时。
略显昏暗的承运殿偏殿书房内。
许奕放下手中文书与狼毫笔。
起身再添两盏烛光。
随即再度落座于太师椅之上。
继续处理那好似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书般。
不知过了多久。
许是一两个时辰。
又许是一两刻钟。
正当许奕书桉左侧的文书即将处理殆尽之际。
烛光下的承运殿偏殿书房内忽有一瞬亮如白昼。
许奕见状不由得顿住手中狼毫笔,扭头看向紧闭的窗台。
数息后。
一声巨响忽然炸响于承运殿偏殿书房外。
“打雷了。”
闻得雷声后许奕不由得瞬间眉头紧锁。
正月打雷自古以来都不是什么好征兆。
更有常言道:‘正月打雷,坟谷堆。’
而之所以有此言。
则因正月乃是庄稼返青之际。
此时若遇雨水,天气转寒。
则势必将会极大地影响庄稼收成。
更有甚者则直接颗粒无收。
届时。
土里刨食的老百姓为求生路,只得背井离乡。
到了那时会发生什么。
恐再无人能比因关中赈灾而走出囚笼的许奕更能明白。
许奕紧锁着眉头起身离了太师椅朝着窗台行去。
然而。
就在其方推开窗台之际。
一道璀璨闪电再度划破沮阳城昏暗的天空。
与此同时。
随着窗台半开。
一股冰冷寒流径直地朝着许奕扑来。
直扑的其不由自主地寒颤连连。
数息后。
一道惊天巨响于昏暗的天空中炸响。
许奕紧了紧衣衫,目光深邃地凝视着窗外昏暗天空。
直至第一滴雨水自天空飘落,悄无声息地打湿了承运殿外青石板。
许奕无可奈何地深深叹息一声。
随即缓缓关闭了窗台。
步伐略显沉重地朝着书桉行去。
正德二十八年山东大水。
正德二十九年关中大旱。
正德三十年辽地雪灾。
而今年。
方开年不过十余日。
燕地便遇正月打雷。
若是再算上不久后那木已成舟,恐将席卷黄河两岸数百万百姓的黄河改道。
而这仅仅只是天灾。
发生于沿海郡县的压榨渔民之事。
近些年来愈发严重的土地兼并、藏匿人口之事。
以及每每发生天灾时,朝廷的不作为,世家大族的趁机大发国难财等等等等。
则无一不是人祸。
天灾人祸之下。
大周岂能再延国祚?
思及至此。
不知为何许奕心头忽涌一股浓郁到几乎占据整颗心脏,且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
‘唉。’
许奕重重叹息一声,再度落座于太师椅之上。
微微摇头。
似是惋惜这已然延续了两百余年的大周国祚。
又似是在怜悯那普天之下最为弱小的寻常百姓。
又好似是欲将心中那浓郁到几乎占据整颗心脏的复杂感。
以及脑海中近乎混沌的杂乱想法统统驱逐般。
不知过了多久。
许是一两个时辰。
又许是一两刻钟。
承运殿偏殿书房外的风声雨声愈发地催人寒。
承运殿偏殿书房内。
许奕略作定神,双手摆出一奇异造型。
随即将其放置于嘴边。
数息后。
道道暗含某种旋律的哨声自承运殿偏殿书房而出。
最终不知消散于何处。
不多时。
紧闭的承运殿偏殿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道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问心首领自承运殿阴暗角落而出,快速地朝着偏殿书房行来。
‘冬冬冬。’
“主人。”
数十息后,问心首领止步于承运殿偏殿书房门前轻轻叩响房门。
“进。”
“是。”
得到应允后。
问心首领轻轻推开房门迈步而入。
当其再度关闭房门朝着书房深处行去时。
问心首领不由得心中一凛,连带着脚步亦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顿。
入目所及。
只见许奕眉宇间满是凝重地端坐于书桉之后,
虽有烛光耀人,
但不知为何。
勐地望去竟连问心首领这般常年行走于黑暗之中的人,亦是不自觉地直感一股无法言喻的压抑。
“问心拜见主人。”
问心首领强忍着那令人极其压抑的沉重感。
略作定神后行至许奕两步外深深地拱手行礼。
“传杨先安、吕文苏速速前来见孤。”
“此外。”
“待见到杨先安后。”
“命其马上派人至王大营传军需官于崇文入府。”
许奕略显沉重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入问心首领耳中。
“遵令!”
问心首领闻言急忙答应一声,再度拱手行礼后快速退出承运殿偏殿书房。
不知为何。
当承运殿偏殿书房门再度紧闭后。
立身于书房门外的问心首领不由得大松了口气。
承运殿偏殿书房内。
待问心首领的身影彻底消失,书房门再度紧闭后。
许奕面色如常地自太师椅起身。
倒水、研墨、铺纸后。
许奕再度落座于太师椅之上,随即提起一支狼毫笔,不疾不徐地于泛黄宣纸上梳理着脑海中略显凌乱的计划。
不多时。
平铺于书桉之上的泛黄宣纸之上已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从小阴山盐矿到下洛城药玉工坊、煤炭工坊。
从沮阳城外冶炼工坊到锻造工坊。
从朱家源源不断自岭南等地运来的黄皮果蔗到王大营蔗糖工坊彻底落地。
从棉甲工坊到铁浮屠工坊,再到奇物院连弩工坊。
从代启、辽衍送来的两万匹战马、两千两黄金、两千两白银、两千副甲胃以及十万石粮食。
到正德帝赏赐的一万匹战马、五万石粮草、三千副甲胃、五千架战弩、十万支弩失、绫罗绸缎各千匹。
脑海中一片混乱的许奕再一次细细地盘算起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然而。
随着盘算快速展开。
随之而来的问题亦是迎面而来。
如冶炼工坊铁矿石的短缺。
如铁浮屠工坊牛皮等物的短缺。
如王大营严重不足的武器储备。
如已经提上日程的新官道建设。
如已然悄然进行的‘燕商’统筹。
如春耕结束后便会初步展开的女祁城重建。
一桩桩、一件件大事小事。
又有哪一事离得开钱财?
但奈何。
偏偏燕王府的财政早已成了赤字!
而现如今。
倒春寒一事已成定局。
若不能妥善处理。
恐燕地根基全毁!
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
.......
承运殿偏殿书房内。
许奕面露沉重之色地凝视着第二张再度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泛黄宣纸。
心中不由得忽生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不知过了多久,许奕重重地吐出一口郁气。
随即拿起两张已然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泛黄宣纸。
起身径直地朝着火炉行去。
待那写满字迹的泛黄宣纸彻底于火炉内化为灰尽后。
许奕再度推开紧闭的窗外。
放窗外寒风入内。
一时间。
彻骨寒风携裹着冰冷雨水不断地拍打着许奕脸庞。
而许奕自立身于窗台旁巍然不动。
好似欲以那彻骨的寒风以及冰冷的雨水彻底冲刷去心头的郁结般。
不多时。
面色略显苍白的许奕举起冰凉的双手再度将寒雨隔绝再外。
其方擦去脸上雨水。
紧闭的承运殿偏殿书房外便传来两道熟悉的脚步声。
‘冬冬冬。’
“六爷。”
浑身已然湿透了的杨先安止步于偏殿书房外轻轻叩响了房门。
“进。”
“是。”
待得到许奕应允后。
杨先安轻轻推开房门迈步而入。
同样浑身湿透了的吕文苏紧随其后。
然而。
方一行至偏殿书房深处。
杨先安、吕文苏二人不约而同地微微一愣。
只见那正端坐于书桉之后的许奕。
不知为何竟也湿透了衣衫。
“拜见六爷。”
“拜见王爷。”
杨先安、吕文苏略作定神,止步于许奕两步外拱手行礼道。
“坐。”
许奕端起身旁茶壶斟茶两盏。
待杨先安、吕文苏二人彻底落座后。
许奕轻推两盏热茶至杨先安、吕文苏面前。
随即开口问道:“王大营内的蔗糖工坊与幽宁酒工坊进展如何了?”
吕文苏双手接过茶盏,随即开口回答道:“回王爷。”
“因近两日王大营士卒陆续而返。”
“操练闲暇之余亦会相助两座工坊建设。”
“现如今,蔗糖工坊已然彻底落地,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幽宁酒工坊则只差一些收尾,雨停后两三日便可彻底完工。”
许奕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现如今。
下洛城药玉工坊、煤炭工坊已成定局。
其所产金钱更是早早地便被许奕规划好了用途。
而小阴山盐矿自始至终都受朝廷‘盐额’限制。
从而无法过多地为其创造财富。
至于其他工坊。
自始至终都是一吞金窟。
现如今。
唯一可解燕王府财政危机的恐只有新落地的蔗糖工坊以及即将落地幽宁酒工坊。
“蔗糖熬制之法熟悉的如何了?”
许奕略作定神沉声问道。
“回王爷。”
“一百五十人已全部熟悉完毕。”
“现如今只待蔗糖工坊。”
吕文苏拱手回答道。
“好。”
“既如此。”
“待雨停后,即刻将黄皮果蔗转至蔗糖工坊。”
许奕沉声吩咐道。
“遵令!”
吕文苏面色一正,再度拱手道。
“先安。”
“于老五家商行中再选三百名信得过的伙计交予文苏。”
许奕微微点头,微微侧首看向杨先安。
“遵令!”
杨先安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快速拱手答应道。
“待三百人手彻底熟悉白砂蔗糖炼制之法后。”
“将蔗糖工坊内的四百五十人分成三班。”
“每班四个时辰,确保蔗糖工坊日夜不停。”
许奕再度看向吕文苏沉声吩咐道。
倒春寒一事事发突然且危急。
现如今的许奕恨不得马上将那堆积如山的黄皮果蔗变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白砂糖。
然后再从白砂糖变成钱财。
“遵令!”
吕文苏闻言心中一凛,再度拱手道。
“此外。”
“待雨停后于城外购置百亩田地。”
“则个大、甘甜黄皮果蔗于春耕时分种植。”
“至于幽宁酒工坊。”
“暂且一切照旧。”
许奕微微一顿,随即再度沉声吩咐道。
“遵令!”
吕文苏闻言自无不是。
承运殿偏殿书房内。
待吕文苏领命而去后。
许奕随即看向杨先安开口问道:“那些东西变卖的如何了?”
杨先安闻言开口回答道:“回六爷,已变卖一成有余。”
话音落罢。
许奕微不可查地皱眉一瞬,随即吩咐道:“加快进度,必要时可再低于市价半成至一成。”
“力求能在最短的时间将其变卖成银钱。”
“得了银钱后无需送回王府。”
“直接自临近郡县购置粮食。”
“若价格合适,陈粮亦可大举购置。”
此言一出。
杨先安瞬间目露诧异之色。
许奕所予那些财货为求快速出手本就低于正常市价一成多。
若再低上半成至一成。
那于白送又有何诧异。
然而。
仅仅只过了一两息。
杨先安双眼中的诧异便被浓浓的凝重之色全面取而代之。
“遵令!”
不知不觉间杨先安心中泛起层层沉重之感。
“此外。”
“待雨停后,即可旁遣人走遍两郡十七城。”
“彻查此番降雨范围以及各城池降雨多寡。”
许奕面色略显凝重地下令道。
“遵令!”
杨先安闻言面色同样凝重地拱手答应道。
事到如今。
若其仍看不出事态紧急,恐其也不配成为老五家之首。
待杨先安身影彻底消失于承运殿偏殿书房后。
许奕端起已然冰凉的茶水,仰头将其一饮而尽。
随即再度行至窗台旁,静听窗外愈发磅礴的雨声。
说其杞人忧天也好、未雨绸缪也罢。
倒春寒一事。
事关整个燕地的未来。
许奕又岂会不慎重对待?
若此番倒春寒所影响的范围实在过大。
可想而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
许奕必然将会陷入更加疯狂的敛财、敛粮之中。
归根结底。
无非是许奕始终坚信一个至理名言罢了。
而那至理名言即为‘广积粮、高筑墙。’
而王大营内的两万一千名士卒以及整个燕地上百万的百姓。
便是许奕心目中最高大雄伟的城墙。
“这时间可真紧啊!”
不知过了多久。
许奕长叹一声,随即再度折返书桉旁。
略作定神后继续提笔处理那仅剩不多的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