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谁都懂。
但,并不是谁都可以坦然面对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
许雍面色不断地变化,心中固然明白,李贵妃所言便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但其内心仍不可避免地产生侥幸心理。
甚至,不断地寻找着各种理由,进行着自我说服。
但,很可惜,其所寻找的理由总是有着各式各样的漏洞。
亦或者说--风险。
李贵妃深深地看了许雍一眼。
随即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上首。
该说的,她方才都已经说过了。
现如今便看许雍如何抉择了。
时间一息一息地过去。
许雍面上的挣扎表情逐渐的退去。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副无比痛苦与狠厉。
见此,面无表情的李贵妃,内心深处不由得松了口气。
“呼~!”
许雍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随即拱手道:“多谢母妃提点,孩儿已然明白该如何去做了。”
李贵妃深深地看向许雍,紧盯着许雍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如何去做?”、
许雍再度深呼吸数次,这才缓缓开口回答道:“断臂求生。”
李贵妃缓缓起身,迈步走向许雍。
直视许雍双眼,一字一句提醒道:“雍儿,当牢记今日之教训,日后莫要子再让你轻易乱了心境,须知,心越乱、错越多。”
许雍心中一凛,不由得想到今日之表现,随即再度抱拳道:“多谢母妃提点,孩儿定会牢记在心。”
话音落罢。
许雍随即放低声音,低声请教道:“母妃如何看许奕这个人?”
李贵妃面色一顿,沉思片刻后缓缓回答道:“多智近妖,深不可测。”
话音刚落。
许雍直接愣在了当场。
能从李贵妃口中听到这种评价,无异于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身为李贵妃唯一儿子的他,可是清楚地知道李贵妃对许安的评价的。
“仅仅只是中人之资罢了,我儿可轻易取而代之。”
那句话说完,仅仅过了半年时间,巫蛊之祸便彻底爆发。
而现如今,李贵妃对许奕的评价竟是:‘多智近妖,深不可测。’
这如何不让许雍震惊。
不知不觉间,许雍心中的危机感浓烈到无法言喻。
后背更好似刹那间便湿透了一般。
匆忙定了定神,许雍声音略颤抖地询问道:“敢问母妃,如何破局。”
此破局,非彼破局。
李贵妃闻言秀眉瞬间紧锁。
顷刻间,后殿内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许雍数次想要张口催促,可惜,却无法发出丝毫的声响。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好似生怕打扰到李贵妃思索一般。
时间一息一息地推移。
过了不知多久。
李贵妃微微叹息一声,随即缓缓开口说道:“为娘对那许奕所知甚少,雍儿回去之后,将其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全部整理一遍。”
话音落罢。
李贵妃面色凝重地教诲道:“无论什么时候,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雍儿需牢记。”
许雍低头应是,眼神中不由得闪过一抹失望之色。
忽然。
许雍抬起头,将昨夜制定的策略,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母妃,此计是否行的通?”许雍忐忑地看向李贵妃。
李贵妃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说道:“暂且一试,看那许奕如何应对。”
归根结底,谁也没有料到,许奕竟会趁着关中大旱的机会走出宗正寺。
而他在宗正寺的八年时间里,对于李贵妃而言几乎一片空白。
诚如她方才所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仅仅通过一些片面的信息如何知彼?
话音落罢。
李贵妃不由得提醒道:“此事交于其他人去做,现在的你,万万不可过多地插手赈灾。”
做的越多,犯的错便越多。
同样的,这句话用在许奕身上同样有效。
李贵妃可不希望,自己尚未研究透彻许奕,许雍便再度栽在许奕手里。
“依母妃所言。”许雍面色一正,拱手行礼保证道。
......
京兆府所在光德坊外。
自晋王府归来的主仆二人方一驶入坊门外的大道。
便不由得勒停了战马。
无他。
前方入眼所见,人山人海!原本能容纳五辆马车并行的大道,此时已然堵得水泄不通。
数不清的身着各式官服的官吏,面色涨红地混杂在百姓之中。
更有数不清的衙役,面红耳赤地不断大吼着疏理道路。
“六爷,这是?”赵守目瞪口呆地看向身旁的许奕。
许奕看向身着各式官服的官吏们,嘴角微微弯曲,轻笑道:“铁公鸡拔毛了。”
不待赵守追问。
许奕便伸手指了指那群混杂在百姓中的官吏,轻声说道:“昨日陛下有旨,凡是在京为官者,皆需为民做出表率。”
话音落罢。
赵守心中瞬间明了,说起来,一切还是那赈灾两面碑闹得。
赵守看了一眼人群中面色涨红,多有不耐的官吏。
轻声提醒道:“六爷,如此一来,您岂不是要遭人恨了。”
“无妨。”许奕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开口说道:“做官的不会在乎这点银两,相反,稍后到了京兆府,他们反而会一个比一个捐的金钱多。”
“至于为吏者,此时固然满脸怨恨,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心中的怨恨便会消失殆尽,其内心反而会感激于我。”
此言一出,赵守瞬间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满头皆是雾水。
赵守不解道:“这又是为何啊六爷。”
许奕看了一眼前方,固然有着衙役极力疏通,但怎奈何人数实在是太多了。
没有两三刻钟的功夫,根本就无法正常通行。
随即,许奕扭头看向赵守反问道;“我且问你,明年是何年。”
赵守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地回答道:“过了年便是正德三十年了啊。”
许奕失笑一声,伸手指了指人群中的官吏。
再度问道:“正德三十年对于他们而言是何年。”
赵守沉思片刻,脑海中不断地思索着明年是何年。
忽然。
赵守脑海中灵机一闪。
大声惊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明年是京察之年!”
许奕笑了笑,随即缓缓开口说道:“现在明白了吧。”
“明白了!”赵守兴高采烈道:“六爷之前教过赵守,这叫人性......亦叫等价交换。”
话音刚刚落罢。
赵守便勐提一口气,滔滔不绝道:“若是平白无故地让铁公鸡拔毛,铁公鸡肯定不愿意,甚至会千方百计地寻找各式各样地借口少拔亦或者推迟拔毛。”
“但,六爷在事前立下赈灾两面碑,结果便不一样了。”
“他们看似拔毛,实则只不过是用银两买民声罢了。”
“捐的越多,其在民间的名声便会越好,恰逢明年是京察之年,一个好名声或许能够为他们换来上等的考评。”
“而考评越好,便意味着升迁的机会越大。”
“正是因此,他们非但不会怨恨六爷使他们破了财,反而还会感激六爷给他们创造了这样一个机会,毕竟在此之前,纵使有人愿意以金钱换名声,也会因时机不对,而事倍功半!”
许奕不由得点了点头,笑道:“孺子可教也。”
赵守闻言,脸上瞬间绽放出骄傲的笑容。
但,很快,赵守脸上骄傲的笑容便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则是浓浓的不解。
赵守看向许奕,疑惑道:“可,为吏者不需要京察啊。”
许奕笑了笑,随即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拥挤的百姓。
提醒道:“那你说,他们又为何大老远的跑来捐钱捐粮?”
赵守想都未想,直接脱口而出:“有人是心地善良,但更多的人其实还是为了上赈灾功德碑。”
许奕面色一正,随即缓缓开口教导道:“心地善良与上功德碑并不冲突。”
“百姓是人,小吏也是人,百姓有的心思他们亦有。”
话音落罢。
赵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几十息后。
赵守拱手行礼道:“六爷的教诲,赵守记下了。”
许奕点了点头,随即抬头看向光德坊门前仍无比拥挤的百姓。
久久未言。
许久之后。
许奕洒笑一声,随即扭头看向身旁的赵守。
低声道:“你说,若是过几日,安排衙役与民夫,拉着这些功德碑在长安城各大坊间游行唱功会不会很有趣?”
“游行唱功?”赵守惊叫一声。
随即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群衙役与民夫拉着赈灾功德碑到处游行唱功的景象。
若是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被衙役大声喝唱自己的功德。
这......
这......
光宗耀祖啊!
!
想到这儿。
赵守不由得打了一个颤栗,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
看向许奕的目光中不由得充满了崇拜,口中更是连连说道:“六爷!高!高啊!实在是太高了!”
如此一来,潜移默化间,许奕便成了最大的获益者。
且这种方式,任谁都挑不出个一二三来。
许奕洒笑一声,并未理会赵守的奉承。
游行唱功的想法并非许奕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只不过,其内心一直在犹豫,是否应当这般去做。
这般做固然获益无限。
但与此同时,势必也将会引起正德帝的注意。
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还需慎重考虑才是。
......
预料中的两三刻钟。
最后却用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勉强将道路疏理通畅。
并非京兆府官吏不够给力。
着实是人手太少,百姓太多,而这几日京兆府的官吏又常常处于高负荷运转的状态。
当道路疏通的一瞬间。
许奕与赵守便在衙役的护卫下,快速地朝着京兆府走去。
纵使有着衙役的护卫,当二人抵达京兆府门前空地时。
亦不由得出了一身的热汗。
原本有条不紊指挥着重重事务的张开源。
眼见许奕二人牵着战马艰难地走来,不由得快步迎了上去。
“大人。”临到近前,张开源恭敬行礼问候。
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称呼,张开源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许奕微微拱手还礼,一切如先前那般。
还礼过后。
许奕将缰绳递给赵守。
随即与张开源边走边说道:“今日情况如何。”
张开源迅速回答道:“昨日事情传开之后,今日前来的百姓格外地多,粗略估计,今日捐赠钱粮数目当远超往日。”
“初次之外,便是那些官吏,自一开始那些官吏们便互相较上劲了,你出五十两,我就出八十两,我出八十两,那人便出一百两。”
说着,张开源咧嘴笑道:“下官为官多年,当真是头一次见此等奇景。”
一切并未出乎许奕预料。
许奕笑了笑,随即吩咐道:“将他们全部带到府内,安排一些衙役传唱金额!”
此言一出。
张开源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眉眼弯曲连连答应道:“下官这就去办!”
话音落罢,张开源拱手告辞,脚步异常欢快地朝着正门处奔去。
许奕挑目看了一眼不远处争执的面红耳赤的众官吏。
嘴角微微弯曲,内心忍不住喃喃自语道:“你们要名,我要钱,等价交换嘛,谁都不吃亏。”
这也就是秦福平捐的早,投诚的早。
若是秦福平在此,真不知其内心又会作何感想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
一个又一个官吏被张开源请进了京兆府内。
紧接着,数十名衙役相隔两步自京兆府内缓缓向外延伸。
更有十人,人手一个铜皮大喇叭。笔直地站立在京兆府正门处。
京兆府衙役的异动,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渐渐地,京兆府门前的嘈杂声逐渐平息。
不一会儿的功夫!
衙役们口口相传,将府内情况传递到正门处。
正门处,十名收到消息的衙役互相对视一眼。
随即默契地同时举起铜皮大喇叭。
异口同声地大声将收到的消息吼了出来:“谏议大夫娄永奇为灾民捐赠一百两!”
余音仍未散却。
十人再度异口同声道:“御史中丞井元林为灾民捐赠一百五十两!”
余音仍未散却。
十人连忙补充道:“谏议大夫娄永奇心怜灾民,追加一百两!共计两百两!”
接下来。
京兆府门前的画风彻底改变。
:“御史中丞井元林心怜灾民!亦追加一百两!共计两百五十两!”
:“谏议大夫娄永奇!再度追加一百两!共计三百两!”
:“井元林再度追加一百两!共计三百五十两!”
:“娄永奇!四百两!”
:“井元林!四百五十两。”
刹那间,京兆府内好似开起了拍卖会一般。
最终,御史中丞走井元林以近两年的俸禄,一千三百五十两力压谏议大夫娄永奇,以五十两的微弱优势,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不一会儿的功夫。
井元林满脸喜悦地自京兆府内走了出来。
反观娄永奇,则满脸苦闷,看向井元林背影的目光中,充满了滔天怒火与恨意。
好在,百姓的叫好声,微微缓解了其内心苦闷,但却缓解不了其对井元林的怨恨。
政敌、政敌,本就是你死我活之敌,今日上演的这一幕,只不过是将以往的伪装毫不留情地撕破了罢了。
许奕躲在人群中,嘴角噙笑地看向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此举对于久经朝堂之人自然无益。
但对于许奕而言却不然。
经此一事,他能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弄明白朝堂之上错综复杂的关系。
最起码,能够简单清晰地看出谁与谁不和,谁与谁又是政治场上的死敌。
且,此举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矛盾早就被他转移到交锋双方身上了。
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娄永奇与井元林的之争,彷佛为这场明争暗斗拉开了帷幕。
接下来的两三个时辰里。
京兆府内,当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斗的不亦乐乎。
唯独只有京兆府与许奕,那当真是赢麻了。
不知何时。
赵守再度凑了过来。
满脸担忧道:“六爷,这么搞下去,不会出事吧。”
许奕抬头看了一眼正门处早已换了数波的衙役,耳中回想着方才的斗争。
不知不觉间,已然有人将斗争的激烈程度上升到了五千两这个层次。
好在,并没有人做出太出格的事情,所拿出来争斗的银两都属于其正常收入范畴。
随即许奕看了一眼叫好叫到有些麻木的百姓。
经此一事,百姓势必对朝廷俸禄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如此一来,一来能够降低百姓对贪官污吏的容忍度。
二来,则会激起无数百姓对当官的向往。
在一定程度上,许奕可以说是为国为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许奕收回目光,定了定神,随即轻声道:“放心吧,不会出事的。”
话音落罢。
许奕随即补充道:“真当他们不知道是京兆府在背后捣鬼?这些人一个比一个鬼精,心里早就和明镜一般了。”
“那六爷还让张府尉这般做?”赵守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疑惑地看向许奕。
许奕轻轻叹息一声,随即缓缓开口说道:“刚夸过你孺子可教,现在怎地转不过弯来?”
说着,许奕看向赵守低声讲解道:“方才便说过了,明年便是京察之年,每到京察之年,势必会有人升职,有人降职,有人丢官,有人丢命。”
“这种时候,若是能够破财消灾、保住官位,你说他们会怎么做?”
“当所有人都在破财消灾时,若是多出一些银两,便能压下政敌一头,比政敌获得更多的机会,你说他们会怎么做?”
“到时候他们感谢我还来不及呢,又岂会怨恨于我?毕竟财好破,机会却不常有。”
“至于那些失败者,失败之后更是会将自身失利,归结到政敌打压以及自身财力不足上,又岂会怪罪我这提供平台之人?”
话音落罢。
赵守面露思索,久久未语。
许奕轻笑一声,随即再度将目光放置于正门衙役处。
归根结底,这只不过是人性罢了。
赵守若是能够理顺其内逻辑关系,日后成就自然会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