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公元653年),腊月初七,卯时八刻。
武康率领的马队,终于来到长安,春明门外勒住马,望着高大的城墙,着时感觉震撼。长安城是这个时代,最大、最繁华的城市,熙攘人群络绎不绝,还有许多胡人,鱼贯涌入城门。
众人下马进城,靠右边走,过兴庆宫,穿繁华东市,进入平康坊。这里不是婺州,不能违反法律,城中跑马要挨鞭子。此地距尚书省官署近,成为举子、各地驻京官吏、进京人员聚集地。
婺州驻京办就在这里,是私人性质的,是红高粱酒坊长安总部。官办的驻京办叫进奏院,中唐以后的事。负责接待的,是酒坊总管卢浅,卢三郎的家奴。
平康坊是长安,乃至整个大唐,最大的红灯区,早已闻名全国。暗娼不断抛媚眼,还主动过来搭讪,小弟们早就兴奋难耐。武康嗤之以鼻,撇撇嘴笑骂:“瞧那点儿出息,尽情去玩吧,给你们报销,不过仅限今天。”
刹那欢声雷动,保安嗷嗷直叫。武康也乐了,继续吩咐:“都给我记住了,不许争风吃醋,不许打架斗殴,不许带女人回来。记住这里是长安,不是咱的主场,出事儿我搞不定。”
保安信誓旦旦,武康满脸鄙夷,带楚神客、林平郎,带贺礼夜明珠离开。平康坊往北,是东部皇宫,不时有士兵巡防。媚姐的娘家住永兴坊,于皇宫景风门、延禧门外,被高高坊墙隔开。
宽敞大街上,回头率超高,紫袍不稀罕,稀罕的是刀疤脸。明明文官打扮,却挎着横刀,还如此彪悍年轻。沿途遇见个小吏,提着木盒子,到一户人家前,打开盖子翻找。
片刻拿出信封,从门缝塞进去,提木箱离开。看起来是邮差,邮政快递系统,早在关内道试行,不知效果如何。武康来了兴趣,过去和邮差搭讪。
武府在永兴坊东北,是高门大院,院内热闹非凡,迎客仆人哈欠连连。门房甲伸懒腰,揉眼抱怨道:“我说三胖子,来的都是绿袍,绯袍就两个,紫袍一个没有。昭仪圣眷正隆,主母七十五大寿,咋就没人巴结啊?”
三胖子撇嘴:“你问我,我问谁?上月萧淑妃娘家过寿,紫袍来七个,绯袍数不过来,门庭若市的。这俗话说的好,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发啥呆啊二饼,有没有听我说话?”
二饼挺直腰杆,暗暗使眼色。三胖子扭头,见来了紫袍,瞬间打起精神。两人恭敬行礼,三胖子接名帖,登时目瞪口呆,说了声“贵客稍等”,撒腿往院里跑。
堂屋客厅坐满人,正位坐着老妇人,举止优雅大方。武顺在讲故事,逗得杨氏呵呵笑,媚娘也抿起嘴。下手坐着四个中年,是媚娘的便宜哥哥,武元庆、武元爽兄弟,便宜堂兄武惟良、武怀运,再往下是后辈,老幼十几号。
三胖子跑到客厅,手托名帖兴奋汇报:“新任御史大夫,崔义玄崔公前来祝寿,此刻门外等候。”
客厅瞬间安静,武媚娘噌的站起,接过名帖仔细看,脸上露出兴奋。杨氏接爱女示意,由婢女搀扶起身,笑的合不拢嘴:“快去打开中门,老身亲自迎接。”
三胖子应诺,杨氏走在前,武顺、武媚跟在后。武媚紧握小手,大眼满是喜气,激动压抑不住。贱人王氏登皇后位,因为她出身太原王氏,是关陇门阀的代表。
崔义玄代表清河崔氏,是超越王氏的望族,如果得到他的支持,绝对如虎添翼。不禁又想起康郎,他是崔义玄的女婿,崔义玄亲自前来,应该看他面子。
武元庆四人对视,悻悻跟了上去,心中无不暗骂。哪有妇人迎客道理,我们才是主人,让同僚笑话吗?但敢怒不敢言,他们能做官,都是靠媚娘关系。
中门大开主人出来,老崔目光扫过,没找到想见的人,不禁有些遗憾。双方见过礼,老崔再次抱拳:“些许公务耽搁,未能如期而至,望亲家恕罪,望昭仪恕罪。”
所有人瞬间高潮,这一声“亲家”,比任何礼物都贵重。表示老崔认这门亲戚,御史大夫和清河崔氏,天大的助力。
媚娘如沐春风,虽然顶着昭仪头衔,真正给面子的重臣,屈指可数。索性行晚辈礼,恭敬打招呼:“崔公言重,您能过来,是武家荣幸,快快里面请。”
回到屋分宾主落座,四武想插话,老崔不给面子,只和杨氏、媚娘寒暄。觉的差不多了,想问贤婿情况,三胖子再次汇报:“少郎君到了,在门外等着嘞。”
此言一出,敏月起身就跑,敏之向外婆告罪,也匆匆离开。杨氏面露慈祥,媚娘面露期待,示意三胖子有请。四武频繁使眼色,后辈全部出去迎接。武康是小弟,他们是兄长,不能丢了面子。
武府大门外,武康抱着敏月亲昵,还是外甥女亲,俩月没见甚是想念。大队人马过来,见敏月骑叔父脖子上,无不面露厌恶。一时行礼不是,不行礼也不是,全都目瞪口呆。
约莫两分钟,走出个四岁娃娃,有模有样行礼,操着稚嫩童声:“侄儿三思,拜见叔父,舟车劳顿,一路辛苦。耶耶和姑母,都在等您!”
哎呦我的天,这没断奶小屁孩,梁王武三思呀,以后兴风作浪,搅得武唐天翻地覆?正想敷衍几句,又有瓷娃娃见礼:“侄儿承嗣,给叔父请安,叔父辛苦了。”
魏王也来了,有点儿意思啊。其他人纷纷见礼,除了敏之喊舅舅,其他都喊叔父。武康让他们免礼,拉着敏之,驮着敏月,带着楚神客、林平郎进门。
诸闲聊官员,见武康尊荣,无不瞠目结舌。传言是真的,这位真的凶悍,瞧瞧脸上刀疤,能活下来命真大。可不是咋的,你见过配刀文官?简直奇葩。
不理会指点,径直走进大厅,所有人凌乱,这是什么造型。武顺眉开眼笑,康郎和子女亲近,自然无比开心。赶紧起身迎上,假意训斥敏月:“这孩子又闹舅舅,赶紧下来啦,像什么样子?”
武康松开敏之,拎敏月下来,递武顺怀里。走到杨氏跟前,执晚辈礼祝寿:“武康拜见伯母,祝伯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杨氏欣喜若狂,亲自扶他起来,扬手摸脸上刀疤,眼圈竟然红了:“这孩子太傻了,你是文官不是武将,怎能冲锋陷阵?听顺娘说,你单人匹马,与几百强人拼杀,要有个三长两短,让老身如何交代?”
泫然欲泣的模样,也是老戏骨,武康傻笑两声,奉上夜明珠:“侄儿比较穷,没奇珍异宝,偶得三颗珠子...一颗给了媚姊,一颗给了九娘,伯母不要嫌弃。”
鹅蛋大的夜明珠,散发淡绿柔和光芒,可谓价值连城。众人都识货,武氏兄弟眼直了,透出嫉妒与贪婪。杨氏眉开眼笑,捧手里仔细端详,爱不释手的把玩。
媚姐微笑凝滞,探究目光扫武顺,后者脸色微红,慌乱移开视线。武康有些懵,瞬间觉的尴尬,暗怪自己多嘴。记得平叛前,为帮助媚娘竞选皇后,准备的竞选经费里,有颗夜明珠,看来被武顺贪污了。
心里很是郁闷,抢妹妹的东西,还抢上瘾了。现在抢夜明珠,以后妹妹怀孕,暗中勾搭李九,抢妹妹的老公。密谋废媚娘,自己取而代之,有点儿过分啊。
不过这样也好,给媚娘敲警钟。如果引以为戒,不让武顺进宫,就不会姐妹相残、姨甥厮杀。
心思电转,强行圆场:“九娘原本的打算,两颗珠子都给您,被我阻止了。最后的夜明珠,等顺姊生日,要作为贺礼,不能厚此薄彼。”
此言一出,武家男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寻思着找机会,把生辰告诉他,礼物不能比夜明珠差。
武顺没了尴尬,马上顺水推舟,向妹妹表达歉意:“康郎给阿妹的礼物,确实有颗夜明珠。被我不小心摔了,有了裂纹,是以没告诉阿妹...康郎,九娘那颗珠子,阿姊不要了,给媚娘吧。”
这位也是实力派,说谎话不打草稿。媚娘心知肚明,当即笑道:“阿姊此言差矣,哪有妹妹要好珠,阿姊留瑕珠的道理?瑕珠给我吧,等来年你生辰,康郎送好珠给你。”
两人假惺惺,都是影后级别,好一幕姐友妹恭。杨氏很快发话:“都不要说啦,顺娘把瑕珠给媚娘,都不让老身省心啊。看看侄媳九娘,通情达理孝心可嘉,崔公生个好女儿!”
崔义玄面露笑意,和杨氏客套两句,假惺惺训斥贤婿:“二郎,为何不带九娘过来?她身体一向很好,路途遥远和旅途劳顿,不是借口...到底发生何事?”
武康赶紧行礼,实话实说道:“本来商量好的,一起骑马过来,既给伯母拜寿,同时看望您老。可上月十五,九娘有喜了,只能在家休养。她嘱托我向您、伯母和媚姊,表达歉意。”
场面再次热烈,女人又惊又喜,老崔眉开眼笑,悠闲捋胡子。等女人们消停,起身向杨氏、媚娘告辞:“老朽还有公务,不便叨扰太久,祝亲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位现学现卖,媚娘也行晚辈礼:“崔公是康郎的长辈,也是奴奴长辈,无需如此客气。”
见她无此谦逊,崔义玄脸色更温,贤婿说的对,此女前途无量,皇后是她囊中之物。和杨氏寒暄片刻,留下礼物离开,武康和媚娘送客。到了门口,老崔交代贤婿,有时间去崔府。
送走老崔,并没回客厅,来到后院厢房。武康召唤戏精,酝酿片刻扑通跪倒,抱着媚娘大腿,侧脸贴她肚子,嚎啕大哭喊救命:“小弟闯祸了,姐姐救命啊!”
画风转变太快,画面过于热烈,媚娘彻底懵逼。半晌神思归壳,轻拍康郎后背,嘴角扯出笑意。他不向崔义玄求救,反过来向我求救,把我当主心骨了。
今天收获太大,与清河崔氏搭上关系,又获康郎忠心,一举两得。想到这眨眨眼,假意嗔怒:“多大的人了,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也不怕人笑话?赶紧起来,像什么样子?”
武康抱大腿耍无赖,姐不答应就不起来,媚娘不禁失笑,同时有些感伤。曾几何时,自己也想这样,犯了错求兄姊庇护。可两个天杀的兄长,从小欺负我;关系不错的姐姐,贪墨我的东西。
没有兄妹情,淡薄姊妹意,倒是认来的堂弟,不遗余力帮我。倾尽大半家财,换成黄金白银、珠宝首饰,让我打赏奴婢,收买朝臣。
效果很不错,奴婢们通风报信,贪财的许敬宗、李义府,也渐渐靠拢。既然你拿我当亲姐,我也拿你当亲弟。打定主意,享受亲情,再次嗔道:“赶紧起来,姐姐答应就是。”
武康讪讪起身,狗腿的扶她坐下,讲述为新城公主接生。一五一十事无巨细,不放过任何细节,全部和盘托出。配合精湛演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媚娘越听越心惊,最后哭笑不得,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运作的好,还能皇恩浩浩。想到这,轻点康郎脑门儿:“你这胆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放宽心吧,圣人英明神武,定能明察秋毫。”
“这话我爱听,我确实英明神武”,话音落走进一人,身高一米七左右,眉目很是清秀,带着浓浓贵气。赭黄(土黄色、黄中带赤)色紧身圆领袍,袍子纯色不花哨,也没绣龙纹。
媚娘赶紧见礼,这位就是李九,武康再度召唤戏精,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婺州刺史武康,拜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位都懵了,媚娘很尴尬,李九脸色微红。口号听着舒服,马屁拍的很大,承受不起啊。干咳两声,虚扶一把:“爱卿快快请起,切莫如此称呼,若是被褚遂良知道,又得追着骂你。”
武康眼泪汪汪,一个头磕地上,刻骨铭心检讨:“罪臣不敢起来,臣罪该万死,求陛下惩罚。”
又是嚎啕大哭,幸亏来的时候,衣袍里备了葱,否则真挤不出泪。李九云里雾里,媚娘闪亮登场,招呼李九坐下,开始讲接生之事。
添油加醋少不了,大捧康郎,猛踩长孙诠,痛斥其罪状。首先不知轻重,公主即将临盆,却带她婺州上任,此为不负责任,藐视皇家。
其次公主难产,需用头发助产时,却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难道公主的安危,不及一缕头发吗?还是我家康郎好,主动割头发,可见忠心耿耿。
公主需要惊吓时,长孙诠竟手足无措,逃避责任。还是我家康郎好,为制造惊吓,被部下抽二十鞭啊,不信您看!媚娘哭啼啼,解开康郎袍子。武康配合转身,精壮的后背,露出条条鞭痕,触目惊心。
媚娘继续哭诉:紧要关头,稳婆问保大保小,天杀的长孙诠,竟然闭口不言。可见在他心里,公主的安危,不及长孙家子嗣。长孙无忌欺负您,长孙诠欺负公主,长孙家太欺负人啦。
如此借题发挥,大泼脏水,李总脸黑,牛喘粗气。
媚娘添油加醋:临盆关键时刻,康郎拿产钳,挽救公主母子。长孙诠非但不感恩,还对康郎冷嘲热讽,讽刺他了解妇人身体。陛下您听听,这叫什么话?可怜的康郎,求陛下给妾身做主。
武康都懵了,这恶状告的太好了,不服都不行。亵渎公主轻描淡写,把我塑成正义化身,把长孙诠塑成极品渣男,还恶心长孙无忌。什么叫借题发挥,什么叫政治手腕,这就是了。
李总直接拍了桌子,呶呶叫道:“长孙诠欺我太甚,当真不为人子!”
门外护卫闯进来,李九再次暴喝:“都滚出去。”
媚娘赶紧过去,给他抚胸顺气,陛下保重龙体。良久,李九长叹一声,看向武康说:“爱卿挽救新城母子,何罪之有?所谓的男女大防,与性命比起来,又算的了什么?起来说话,孤没那么迂腐。”
心中大石落下,这事翻篇了,武康感激涕零,大呼“吾皇圣明”。您老不迂腐,还很前卫,连小妈都娶,还立为皇后。
李九打量他,确实英武不凡,示意武康坐下,酝酿片刻问:“产钳是什么?能解决难产?为何随身携带?”
轮到武康表演,大概讲述产钳,着重回答最后一问:“产钳助产,是昆仑奴产地,一个叫‘埃及’的番邦发明。臣之发妻怀孕,便打造两把,一把留在家,一把献给陛下。”
见李九满意,继续说:“臣听稳婆说,妇人生育,如鬼门关行走,有性命之虞。产钳能解决头部难产,能缩短生产过程,让妇人少受痛苦。是以臣带到京城,家姊生育皇子时,既顺利又少受罪。”
此回答满分,李九满意,媚娘也感动。有人真心为你着想,真的很温馨,当即投桃报李:“陛下,康郎发明产钳,也是大功一件。”
李九连连点头,哈哈笑道:“爱卿公忠体国,数次进献秘术,孤重重有赏。说吧,想要什么赏赐,孤应允就是。”
武康感恩戴德,郑重其事道:“报效朝廷,为君尽忠,分内之事。倘若陛下要赏,臣斗胆请求,赏臣之二姊,永远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