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元年(公元664年),秋九月二十二,辰时二刻。
长安城蓬莱宫,宣政殿朝会上,李治颁布政令。左右羽林禁军,与左右奉宸卫,共同宿卫皇宫。营地搬出西内,不驻扎玄武门,驻扎蓬莱宫外。东南的太和门,驻扎左羽林军,西北的九仙门,驻扎右羽林军。
这个可以理解,毕竟北衙禁军,负责皇帝安危。皇帝住蓬莱宫,他们自然跟随,只是苦了武康。左右羽林拆开,他的办公地点,只能再次增加。更加坑爹的是,宫中不许骑马,只能徒步行走。
早上先去南衙,承天门左奉宸卫,安排巡逻次序。再去右奉宸卫,见辛宏亮将军,交换防务公文。接着从玄武门,离开西内皇宫,去右羽林军营。见长史崔修庆,安排训练任务,检阅训练成果。
然后徒步南行,赶往太子东宫,去右崇掖卫所。阅读监门记录,检查有无纰漏,盖上卫所公章。交给长史李行敏,存档卫所公文室,以便上级调阅。
再去左羽林营,处理军营军务,经手各种文书。跑遍两个皇宫,最后到蓬莱宫,继续日常任务。要么带队巡逻,要么走访岗哨,视察安保工作等。
武康心中吐槽,若举办运动会,竞走和长跑冠军,肯定非我莫属。每天跑几公里,杀千刀的李九,把我当奴隶了。申请宫中骑马,也被无情驳回,理由十分奇葩,同时无可辩驳。
赏赐宫中骑马,或者宫中乘轿,都是年迈重臣,不能走路那种。武卿年富力强,即便功勋卓著,也不能享殊荣。顿时生无可恋,画自行车图纸,让钱顺找工匠,尽快造出实物,以后骑车上班。
工匠日夜赶工,终于在九月底,造出了自行车。个头堪比毛驴,前面的车把上,还雕刻着驴头。气的当场吐血,这群王八犊子,让乃翁骑木驴吗,良心大大的坏。
抽刀砍掉驴头,上车转悠两圈,比乌龟快不多,还没步行快嘞。彻底没了兴趣,把自行车拆掉,改造成三轮车,给俩闺女玩耍。老老实实步行吧,不再想馊主意了,就当锻炼身体。
十月初三未时,重新燃起希望,平郎的雪兔队,平安回到家里。他们远赴东北,白山黑水之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兔窝。带回四只白兔,兔妈妈兔爸爸,两个小兔崽子。
小白兔白又白,两耳朵竖起来,爱吃各种青菜。眼睛呈现红色,走路蹦蹦跳跳,萌死人不偿命。两个小兔崽子,分别装笼子里,送给两个闺女。闹闹眉开眼笑,扔掉讨厌木笼,直接抱在怀里。
二丫也很喜欢,见到萌兔那刻,竟然闪过微笑。我可怜的女儿,自从她娘薨逝,首次有了笑意。武康差点哭了,努力卓有成效,以后继续捕捉,平郎直接哭了...
懒得搭理他,为了我的女儿,弟兄们辛苦啦。搜刮脑海记忆,教授心肝宝贝,如何饲养萌兔。说起来很可笑,白兔这种动物,后世是盘中餐,大唐却是祥瑞。
祥瑞这种东西,据为己有犯罪,必须上缴朝廷。夫妻经过商议,小的先放在家,把大的交上去。精心打造笼子,两只成年白兔,拎到皇宫献瑞。十月初八这天,含元殿朝会上,造成极大轰动。
武康胡言乱语,滔滔不绝讲着,发现祥瑞过程:昨天下班回家,二丫的小院里,出现兔家四口,偷吃菜园绿菜。二丫过去查看,它们竟然不跑,两只小的白兔,竟然投怀送抱。
百官大拍马屁,李九兴奋难耐,最后掉下眼泪。脑洞开始大开,雪兔造访武家,他给出了解释:醴泉县昭陵内,新城公主显灵,担心爱女寂寞,派遣雪兔陪伴。
中瑞下凡京师,此乃大吉之兆,必须举国同庆。李九当即颁诏,免醴泉县田租,特赐民酺三日。大兔收归皇宫,两个小兔崽子,赐给新城遗女。再赐绢二百匹,珍珠宝石半斗。
因为几只兔子,免田租赐民酺,武康觉的搞笑,又觉得很正常。在封建社会,金乌代表太阳,玉兔代表月亮。《瑞应图》言,赤兔大瑞,白兔中瑞,都是瑞兽。秦始皇有雪兔马,小说有赤兔马,可见重视程度。
还有更搞笑的,明朝嘉靖年间,白兔妈妈产子。嘉靖告知太庙,群臣上表庆贺,竟然举国同庆。武康献的兔子,不指望产小兔,只希望借助它们,削减李九大帝,废黜媚娘的决心。
祥瑞降落武家,政治意味很浓,会在无形之中,稳固媚娘皇后位。当时派出商队,东北捕捉雪兔,只因二丫喜欢,想要讨她欢心。万万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能作政治武器,遏制废后集团。
朝会结束后,处理完军务,吃完工作餐。穿上明光铠甲,背上千牛御刀,开始巡视皇宫。准备先去后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媚娘知晓。同时打定主意,要给营州都督,准备大份厚礼,感谢他的帮助。
营州都督李谨行,是大唐靺鞨番将,官拜右骁卫将军,去年知营州军事。商队抵达营州,平郎持信拜访,也看起武康,热情款待商队。
得知商队出过,不仅全部放行,派出靺鞨部曲,共入靺鞨部落。提供帮助太多,欠人情必须还,武康铭记在心。谨行也是名将,与他打好关系,绝对有利无弊。
进入紫宸门后,就是后宫区域,路过紫宸殿时,却被宫人拦住。她拉着武康,来到僻静之处,压低声音汇报:“奴奴禀告将军,皇后在
三清殿。”
三清殿在宫北,李家为充门面,假冒老子后裔。所以皇宫大内,都建有三清殿,供奉三清道主。武康有些纳闷,媚娘是佛教徒,去三清殿做甚,想改变信仰吗?不禁哑然失笑,拿出算袋金叶,准备答谢宫人。
忽然间发现,她神情扭捏,脸颊带红晕。这是思春了,不过妹子啊,我是老腊肠,不是小鲜肉。金叶放她手中,温言软语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宫人收起金叶,没有行礼离开,依旧站在原地,垂着脑袋不语。武康眉头微蹙,感觉她有心事,抬头望紫宸殿,和颜悦色的说:“在紫宸当值吗,你叫什么名字,是否有话要说?”
短暂沉默后,宫人小心开口:“回武将军的话,婢子小名娟儿,原在宣微殿当值。自从婕妤薨逝,承蒙圣人怜惜,调到了紫宸殿。负责文房四宝,销毁文笔废纸,清洁整理书房。”
所谓的徐婕妤,武康曾经见过,素有文学修养,文藻清丽典雅。曾听媚娘说过,宫里有好事者,拿她比班婕妤,汉成帝的嫔妃,西汉的大才女。龙朔二年去世,现在的皇宫内,已没婕妤封号。
她的胞姐徐慧,是太宗的嫔妃,追封为徐贤妃。李治和他老子,娶人家姐妹俩,也是连襟关系,可真够乱的。望着小婢女,起了坏心思,她负责书房,能接触机密,可以争取过来。
想到这里,故作惊诧:“你叫娟儿啊,真是太巧了。昨晚在梦里,受佛祖点化,纳徐娟为妾,会官运亨通。梦中问佛祖,徐娟在哪里?佛祖展颜笑,留下十金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快告诉我,你姓徐吗?”
娟儿陡然抬头,满脸不可思议,很快俏脸红透。快速低头,声若蚊呐:“大父是徐家部曲,早就改了徐姓,奴奴小名娟儿,也是婕妤取的。后来婕妤进宫,婢子侍奉左右。”
意思很明显,她就是徐娟。武康故作兴奋,很快消停下来,开始唉声叹气:“造化弄人啊,万能的佛祖,和我开玩笑。徐娟是宫人,如何进武家,注定无缘呀。”
徐娟窄肩猛颤,小拳拳握起来,呼吸明显急促。片刻后抬起头,眼中噙着泪花:“自从婕妤走后,婢子受人欺负,不想呆在宫里。前些日子听说,阿母被赶出家,和胞弟住破庙,奴想照顾他们。”
贝齿咬着朱唇,貌似下定决心:“奴奴无意发现,上官相公来紫宸殿,三番五次污蔑皇后。就在半个月前,奴奴焚烧废纸,发现他的奏疏,建议废黜皇后。奴本想以此,请武将军帮忙,带奴离开皇宫。”
信息量有些大,武康扯出诡笑,虽然早有预料,依旧心惊胆战。半个月之前,恰是李义府案,牵连袁公瑜时。如果所料不差,那份废后诏书,因为公瑜贬官,被留中销毁了。
不禁头皮发麻,幸亏媚娘听话,牵连袁公瑜时,没有开口求情。否则那份奏疏,会下发东西台,她必然遭废黜。可这样不行啊,可以千日做贼,不能千日防贼,那会活活累死。
必须从根子上,断绝李九大帝,废武氏的决心。必须彻底打垮,以上官仪为首的,薛氏废后集团,才能高枕无忧。眼前的小宫婢,敢和我谈条件,有主见有胆识,是个间谍人选。
拿出算袋丝帕,为她温柔擦泪,确定四周无人,小声的安慰着:“不要再哭了,佛祖没骗我,你是武家福星。你母弟在哪里,我会接入府中,好好照顾他们。”
说谎话不脸红,继续忽悠宫女:“娟儿放心吧,佛祖的点化,必须要遵守。我会纳你进门,但是不能心急,需要时间处理。你是宫里的人,必须皇后运作,才能离开这里。”
眼珠快速转动,露出狐狸尾巴,言辞凿凿道:“我有今日地位,全靠皇后提点,如果她被废黜,咱家必遭劫难。所以说娟儿啊,皇后运作期间,你要为家出力。”
擦干她的眼泪,丝帕放她手中,开始耳提面命:“圣人若在紫宸殿,秘密召见上官仪,你要想方设法,得知谈话内容。如果关系皇后,必须尽快报告,她会通知我的。”
徐娟连连点头:“请郎君放心,奴奴知道怎么做,不会让上官仪,加害武皇后的。奴的阿母胞弟,在城南檀香庵,请郎君先照顾。奴奴要走了,如果离开太久,女官会骂我的。”
武康解开算袋,拿出个铁扳子,套在她拇指上:“上面有我的名字,昔日征战沙场,保护我的拇指,不被弓弦创伤。送给你做信物,同时也是希望,你像扳子一样,保护咱家阿姊。”
徐娟异常激动,快速擦干泪水,紧紧握住扳子。重重的点下头,扳子贴身收藏,确定四周无人,提着裙角离开。身影很快消失,看着熟门熟路,人也十分机灵。
武康怡然自得,咧着嘴无声笑,这是意外收获。俗话说的好,尿泡虽大无斤两,秤砣虽小压千斤。不起眼的小人物,往往影响着大局,类似蝴蝶效应,期待你的表现。
走出桐树林,绕过寝殿区,前往三清殿。几乎每走百步,就会遇到巡逻队,要么是羽林军,要么是奉宸卫。都与武康熟悉,点点头打招呼,不会过来盘问。身为保安队长,最大便利就是,自由出入皇宫。
沿途各种宫殿,诸如麟德宝殿,翰林院等官署。各种皇家园林,犹如人间天堂,他却无心欣赏。薛氏废后集团,正在步步紧逼
,堪称燃眉之急。上官仪的奏疏,李九暂时心软,虽然留中销毁,依旧不容乐观。
可惜无计可施,这场政治交锋,只有李九大帝,才能一锤定音。毫不夸张的说,我和媚娘的命,都握在他手中。只要一道诏书,武家土崩瓦解,毫无还手之力。
如此关键时刻,需要提醒媚娘,夹着尾巴做人。一路无限遐想,走到三清殿外,不禁停住脚步。良久后摇摇头,还是不要说了,最近这段时间,贺兰氏很嚣张,她的心情很糟。
宦官王伏胜说,她整天唉声叹气,饭量越来越少,整个人都消瘦了。这些糟心事,如果告诉她,只是徒增烦恼。报喜不报忧,只说雪兔祥瑞,让她开心片刻。
宫墙正门两侧,四个卫士站岗,身躯挺拔如松。身穿明光铠甲,左手握横刀柄,右手持偃月刀。昂首挺胸提臀,双眼目不斜视,如同电线杆子,看着颇具威严。
他们是禁军士兵,几个月的训练,真像那么回事。武康背着双手,迈八字步过去,逐个打量他们。停在士兵身前,居高临下望着,沉吟片刻问话:“你是右羽林军,董超校尉麾下,羽林士刘大夏?”
羽林纹丝未动,话语铿锵有力:回教官的话,某正是大夏。
武康露出微笑,拍拍他的肩膀,大摇大摆进门。他的记性很好,两千羽林卫士,都能叫出名字。因为平易近人,众羽林卫对他,也是颇为尊重。
走进宫墙院门,并不进入大殿,在凉亭里等待。大概过了两刻,仪仗有了动作,皇后走出殿门。远远发现武康,示意仪仗离开。心腹宦官王伏胜,心腹宫人八两,还有个老道士,陪她来到亭中。
武康暗暗叹息,可怜的媚娘啊,确实憔悴很多,眉心布满惆怅,凤眼带着愁绪。看向那个道人,颚下长髯及胸,右手拿着拂尘,有些仙风道骨。心中闪过怪异,这个老神棍,为何在这里?
记得半个月前,袁公瑜被贬时,自己城外送行,爷俩开诚布公。等到谈话结束,婺营总管钱顺,与路人起冲突。路人队的管事,坐着八抬竹轿,正是眼前道人。
至于冲突原因,对方太过嚣张,说好狗不挡道,让婺营卫士滚开。钱顺直接拔刀,对方马上认怂,道人亲自道歉。因为公瑜劝解,武康不想惹事,甚至没有傍边。
可这并不代表,会轻易放过他。在我媳妇面前,还敢如此嚣张,整不死你丫的。回到长安城后,派赵声去调查,哪知见了鬼了。婺营倭营出动,找不到那伙人,原来躲在宫里,怪不得消失了。
姊弟打过招呼,媚娘介绍道人:“这是行真道长,法号道衍真人,潞州秦山修行。精通养生之道,潞州都督举荐,圣人诏其进宫,任命三清殿令。康郎你猜猜,道长今年贵庚?”
这谁猜得到啊,武康兴趣缺缺,挂上职业微笑,与中年道人见礼。懒得多费脑子,扶着媚娘坐下,随便敷衍着:“道长须发皆黑,脸色红润健康,不过天命之年。”
媚娘扯出笑意,轻轻的摇头,示意道人入座。道人躬身谢礼,举止端庄大方,声音沙哑磁性:“好叫将军知晓,贫道今年的岁数,恰好期颐之内。”
你说什么玩意,今年一百周岁,忽悠二傻子呢,你是张三丰吗?武康呵呵几声,仔细打量着他,最多四十五岁。媚娘撇撇嘴,温和提醒他:“道长擅长养生,才会百岁童颜,韩王亲笔举荐,绝对不会差的。”
武康职业微笑,笑容突然僵硬,嗅到阴谋气息。好像潞州都督,是韩王李元嘉,当初他和李勣,去婺州押我进京。李九的心腹亲王,我的左奉宸大将军,就是接替他的。
两个儿子早夭,其三子李撰,爵封黄国公。黄国夫人薛氏,是河东郡夫人的,侄女或者侄孙。薛氏正在倒武,道士又是骗子,出现太过巧合,不难惹人怀疑。心思电转间,皮笑肉不笑:“请问道长贵姓?”
道人回答姓郭,武康笑意更浓,全名郭行真啊。依稀记得史书,上官仪密谋废后,好像有个姓郭的,也被牵涉其中。收集的情报中,没发现姓郭的,难道是这个人?
笑容更加诡异,指着亭外梧桐:“阿姊想不想知道,如何得知树龄,我有办法测试。只要锯开梧桐,树干会有圆圈,称之为年轮。树木每长一岁,就会多道年轮,年轮就是树龄。”
余光扫郭行真,煞有介事道:“在人的脊柱上,也有类似年轮。只要取下脊柱,也用锯子锯开,就能确定年龄。如果阿姊不信,先锯棵树查看,如果所言不虚,咱们再锯人吧。”
气氛陡然压抑,郭行真的眼中,慌乱转瞬而逝。武康敏锐捕捉,此刻万分笃定,他没有一百岁,就是个大骗子。那也就是说,他和薛家有关,隶属废后集团,王八盖子的...
媚娘翻起白眼,抬手敲他额头,话语满是宠溺:“别对道长无礼,也别胡说八道,就算树有年轮,也与活人无关。我从没听说过,脊柱里有纹路,以后不许胡说。”
武康浑不在意,准备插科打诨,余光无意扫视,陡然偏过头去。魏国夫人贺兰,领着大队宫人,缓缓走向这边。怀中抱着木笼,笼子里关着的,正是那对白兔。
媚娘脸色骤变,登时咬紧牙关,贺兰氏好嚣张,是来炫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