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六年(公元655年),九月初九,未时三刻。
长安城东市西南,万年县坊墙对面,是长安城酒楼一条街。酒香扑鼻,酒旗摇曳,迎宾吆喝,不绝于耳。酒街中间,卢林酒楼,三层红楼,装修大气,鹤立鸡群。招牌酒是红高粱,招牌菜是鸡枞菌,招牌水果是婺州大鸭梨。
三楼地字号包厢,有个白面小伙,浓眉大眼国字脸,颇有些意气风发。桌上摆酒坛,左手端酒碗,不时抿几口。右手拿怪异物件,碗口般圆形红木,名家雕刻的花纹,高端大气上档次。
喝尽碗中酒,先摸左脸颊,再摸鼻子嘴。五官摸一遍,对着圆盘傻笑,时而挤眉弄眼,时而龇牙咧嘴。指甲塞口中,抠出牙缝菜叶,抹在桌子上,貌似精神病患者。
忽然剑眉微蹙,左拇指与中指,来回拨弄发髻。猛地向下一拽,扯掉一缕头发,连续拽三次,扯下根白头发。伸舌头舔发梢,轻黏在下巴,好像白胡子。煞有介事捋着,再次咯咯傻笑,确实精神病患者。
少年自言自语:好清晰的镜子,更胜铜镜百倍。看材质是水晶,背面特殊处理,名贵红木雕框,着实价值连城。那俩獠人太傻,竟然只卖五贯,要么不识货,要么镜子来历不明。
越想越美滋滋,小心翼翼包起,贴身放进怀里。左手红高粱,右手大鸭梨,左右开弓,大快朵颐。明天祖母五十大寿,用宝镜做礼物,祖母肯定喜欢。她老人家吹枕边风,求祖父讨个差事,应该不成问题。
半斤酒下肚,肚子剧烈咕咕,有去茅房的欲望。少年皱起眉头,红高粱配鸭梨,向来这样吃的。腹部越发胀痛,来不及细想,捂着肚子出门。跑到走廊尽头,关上茅房木门,蹲干净的马桶。
约莫半刻钟,打开茅房门,捂着腹部苦着脸,去找郎中问药吧。路过天字包间,隐约听祖父的名字,不由停住脚步。凝神仔细倾听,确实有人说李勣。俊脸黑成锅底,怒气直冲天灵盖,田舍奴好大胆,嫌自己命长吗?
这位确实该发火,背后嚼舌惹人厌,何况对象是爷爷。他叫李敬业,今年十九岁,祖籍河南道、曹州离狐县,即山东省菏泽市东明县;父亲名叫李震,官拜泽州(山西省晋城市)刺史;祖父名叫李勣,司空、上柱国、英国公,当之无愧的大佬。
放眼整个大唐,敢对李勣指名道姓的,绝对不超五个。想到这怒不可遏,见左右无人,蹑手蹑脚靠近。轻轻伸脑袋,耳朵贴窗棂,聆听包间对话。
声音甲:世人皆说英国公,开疆拓土,功勋卓著,出将入相,深得朝廷信任。其实在我看来,他就是个蟊贼,骨子里皆贼性。十二三岁是蛮贼,不分青红皂白,逢人便杀;十四五岁是横贼,心情不爽,就去杀人。
声音乙:长孙兄您喝多了,切莫胡言乱语,别背后说坏话。我们对李公,要高山仰止,要给予足够尊重。李公战功彪炳,是大唐的万里长城,是吾辈学习的标准。
这话听着舒服,李敬业自豪满满,很快再次黑脸。讨厌声音很熟悉,是死对头长孙延的...好像不太对,长孙延是个莽夫,说话不会文绉绉。难道包间里的人,是他老子长孙冲,父子俩声音很相似。
声音甲:武都督有所不知,李勣原名徐世勣,年少家境殷实,积栗数千钟。隋炀帝大业末年,十七岁的李勣,见天下大乱,便投靠翟让。普通人做贼,是走投无路;李勣出身富贵,却自愿为贼,便是贼性使然。
李敬业心思电转,确定声音乙是武康。江南口音浓重,官居越州都督,兼任婺州刺史。我最爱的红高粱,据说是他发明的,送给了他姐武昭仪。据说最近来京城,为废王立武奔波,走长孙家的门路,也说得过去。
讨厌声音继续:李勣加入贼军,给翟让出谋划策,说附近是你我家乡,不宜侵扰乡亲。去宋州和郑州,两州靠近运河,过往商旅众多,方便劫掠官私钱物。武都督您听听,这是人话吗?劫掠官私财物,贼性暴露无遗。
偷听的李敬业,渐渐咬紧牙关,又听武康劝说:敬明兄多吃少喝,再喝就醉了。劫取公私财物,是为大业做准备,乱世人命贱如狗。依我看哪,您别指责李公,李公忠孝仁义,我们没资格指责。
李敬业脸色狰狞,敬明是长孙冲的字。好你个田舍奴,多喝几杯尿酒,诋毁我祖父,岂有此理啊。倒是武都督,替祖父说话,是正人君子。长孙冲给我等着,待我回去禀报,交由祖父定夺。
身子还没动,长孙冲继续放屁:李公忠孝仁义,笑煞我也,那个田舍奴不配!咱先说“忠”字,他先投靠翟让,见李密势大,劝翟让投李密。田舍奴有些本事,数次击退隋军,被封为东海郡公。
一年多后在江都,宇文化及杀隋炀帝,越王杨侗东都即位。赦免李密诸贼,封李密为魏国公,授李勣右武侯大将军,命他们讨伐宇文化及。本来是反隋英雄,转身变隋朝大将,太可笑啦...武都督别急,听我继续道来。
李密大败宇文化及,又被王世充打败,便收拢余兵,归
顺我大唐,原来的地盘,被李勣占据。那狡猾的老贼,记录辖区州县,统计军民户口。假意报告李密,实则向我朝表达,我李勣又要投降啦。
高祖很看重他,赐国姓李氏,他也改名李世勣。再往后说,窦建德活捉宇文化及,进军攻打李勣,老贼陷入绝境。高祖待他不薄呀,但凡节义之士,应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他不这么认为,什么道义和气节,什么朝廷和皇帝,与身家性命想比,皆为粪土。所以那个老贼,又投靠窦建德。敢问武都督,如此两面三刀,如此反复无常,配得上“忠”吗?
气氛很压抑,走廊很寂静,突然的砰声,显得格外刺耳。李敬业转身跑,暗骂沉不住气,不该跺脚的。脑袋刚离开门,又听武康说话:估计是小徐捣乱,它是卢三的宠物猫,很调皮的小家伙。长孙兄别在意,咱继续喝酒,我敬您一杯。
清脆的碰杯声,李敬业松口气,轻抚胸脯继续,偷听长孙冲放屁:窦建德逮捕徐盖,也就是老贼的父亲,押在军中做人质,让老贼镇守黎阳。后来窦建德与我朝交战,渐渐显露颓势,老贼见势不好,只身逃到长安,再次投降高祖...
武都督您瞧瞧,这是人办的事吗?不顾以往承诺,不顾父亲死活,只顾自身性命,只为强者效力,有奶就是娘。如此老贼,反复无常,何配称忠?枉顾生父,抛弃生母,何配称孝?
短暂的安静,武康不接话茬,一个劲儿劝酒。酒杯相碰,长孙冲冷嘲热讽:忠孝仁义,咱再说仁,他更不配。俗话说的好,一个女婿半个儿。可在他看来,女儿只有一个,女婿可以有很多个。
他的次女李氏,嫁给弘农杜家,也算门当户对。贞观十八年十一月,太宗任命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任命李勣,辽东道行军大总管,领军六万进攻辽东,与张亮协力并进。
李勣招来女婿,让他随军出征,美其名曰挣军功。武都督您也知道,大将军接管军队,首先整顿军务,其次确立威严。如何立威,最简单的,杀人祭旗。被祭旗者,必精挑细选,必有足够身份,才能震慑全军。
他女婿首次出征,犯了些许错误,被他砍头祭旗。分量足够大,效果非常好,军威成功立下。其实在我看来,召女婿随军,不是让他镀金,而是早就计划好,借女婿脑袋祭旗...您别急着辩解,咱再喝两杯,听我继续道来。
酒杯相碰,放屁声响:贞观二十年正月,薛延陀部内乱;六月,太宗进击薛延陀。薛延陀向西溃逃,拥立新的可汗,遣使上书朝廷,请求在郁督军山安家;太宗派李勣安抚,薛延陀摇摆不定,李勣决定再启战端。
又到祭旗时刻,李娘子的新夫君,没能及时起床,被推出辕门斩首。这个可怜虫,与前辈如出一辙,也是被骗入军营。从此看来,两任女婿的死,根本不是巧合,而是蓄意谋杀。
去年三月份,李娘子再嫁杜怀恭,两位前辈珠玉在前,奢望可怜的小杜,别成为第三个倒霉蛋。李勣心狠手辣,专对家人动手,何配称仁?所以我说,英国公老贼,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放你娘的狗臭屁”,咆哮如同雷震,房门砰的撞开。李敬业五官狰狞,握着拳头冲过来。武康陡然起身,张双臂拦身前,声色俱厉:你是谁,想干什么?
李敬业呶呶怪叫,两人抱在一起,纠缠五分多钟。武康哎呦一声,被甩出老远,后背撞顶梁柱。满桌珍馐佳肴,有人脸埋双臂,趴桌上悄无声息。
装的挺像啊,小李杀气腾腾,大步到桌边。左手抓发髻,拎起脑袋看,果然是长孙冲。该死的田舍奴,污蔑乃翁的祖父,你以为装醉,就会放过你?
抡起蒲扇右手,啪啪左右开弓,血手印快速上脸。长孙冲不省人事,李敬业暴跳如雷,好你个王八犊子,接着给我装。又是几耳光,脸颊快速凸起,嘴角沁出鲜血。
“诶诶干什么,怎么乱打人啊?他是秘书监长孙冲,长孙无忌的嫡子”,武康搂腰往后拽。李敬业不撒手,扯着长孙冲发髻,带翻整个饭桌。这下更热闹,酒菜碗碟哗啦啦,全砸在长孙冲身上。
李敬业呶呶怪叫,知道他是长孙冲,打的就是他。再次猛甩武康,咬牙切齿抬脚,狠踹长孙冲后背。武康再次跌倒,嗷嗷两声爬起,挡在小李身前,扯嗓门怪叫:打死人啦,出人命啦,快来人呀...
来毛儿的人啊,早被我们清场啦,大佬您太坏喽。躲在床底的二显,紧紧咬嘴唇,双手捂死嘴。眼里满是笑意,驴脸都扭曲了,因为画面太喜感。
倒霉的李敬业,出门不带脑子,大佬力大无穷,是婺州第一悍将。就你这小身板,不可能挣脱,他单手拎你起来,和拎小鸡差不多。不过大佬更可乐,好好劝架不行吗,别踩冲哥的脸呀。
长孙冲自作聪明,武佞的东西也敢吃,扎的你嘴破血流。其实请你赴会,不是走你后门儿,而是请你挨打。自从进包厢,大佬只说废话,绝口不提废王立武,只是不停的劝酒。
几杯酒下肚,找恰当时机,悄悄下蒙汗药。这药可厉害了,李淳风配的,指甲大小的分量,就能迷晕犍牛。当初诸暨抗瘟,大佬都被公主药倒,皮鞭、滴蜡轮着上,差点整死人。
大佬在夫人眼皮下,幽会公主情妹,就是为了蒙汗药。设计完长孙冲,便设计李敬业,他也是没脑子的。那块水晶宝镜,整块水晶磨成,历时半年有余,是送给昭仪的礼物。傻子都知道,价值连城宝镜,怎么可能只卖五贯?
你酒里有泻药,拉完肚子,离开茅房,故意让你听到。当然说那些话的,并不是长孙冲,而是我二显子。我有口诀绝活儿,只要是声音,都能模仿,都能以假乱真。
屋里噼里啪啦,二显笑意消失,心头涌起阴霾。做此局的目的,是给长孙无忌、李勣制造矛盾,让他们对立起来。无忌哥反对废王立武,李勣做缩头乌龟,大佬要拉他下水。
为帮武昭仪,得罪两位重臣,真的值吗?倘若事情败露,无论长孙无忌,还是老狐狸李勣,都不会放过他。二显纠结片刻,觉的不会暴露,卖镜子的人,平郎会处理的。
见时候差不多,李敬业被抱走,声源很快下楼。二显立刻钻出,瞟了眼长孙冲,一口浓痰吐脸上。小心翼翼绕过,脱掉鞋拿手中,下楼跑到后院,从后门逃之夭夭。
沿途遇大队武侯,嘴角扯出讥讽,速度回修真坊。见到钱顺和平郎,打出OK手势,两人回点赞手势。走进后院厢房,插上门凑一起,开始窃窃私语。
一直等到黄昏,仍不见大佬回来,三人都急了。最后达成一致,把今日的事,原本告诉夫人。让她找崔公和杨氏,打听宫里情况,可别节外生枝。
他们的担心没发生,此刻皇宫西内殿,紧张又喜感。李九脸黑如锅底,李勣和长孙无忌,全都闭目不言。如果仔细观察,无忌哥的山羊胡,正微微颤动。侯卫将军看天,于志宁看地,武康跪地不语。
长孙冲浑身包绷带,脑袋肿成猪头,眼泪汪汪的。李敬业悲痛不已,讲述当时情况,添油加醋,声泪俱下。说到一半,李勣的胡子,也轻微颤动。李九当即制止,让武康起来,淡淡问道:“武爱卿,为何找长孙冲?”
武康恭敬回答:“回禀陛下,臣找长孙监,是为了武昭仪。伯母数次拜访太尉,皆被严词拒绝,整日郁郁寡欢。我便找长孙监,求他在太尉面前,为昭仪美言几句。”
话音落,冷哼起,声源长孙无忌。李九脸色微好,眼中闪过赞许,看向长孙冲:“武康所言,是否属实?李敬业所言,是否属实?你去卢林酒楼,是否打算应承武康?”
接连几个问题,长孙冲懵逼,忍着浑身痛,声泪俱下:“回禀陛下,武康所言属实。但臣去赴约,并无承诺什么,只想见识《鸭头丸帖》。我们见面后,闲聊几句,喝不惯红高粱,很快就醉了。”
李九看向侯卫将军,后者赶紧抱拳:“经过调查,并询问长孙监的管家,两人所言不假。武都督找许尚书,买王献之墨宝,派人送给长孙监。谎称还有墨宝,请长孙监会面,长孙监也同意了。”
示意侯卫将军退下,李九再问长孙诠:“你们会面以后,谈了些什么,喝了多少酒,什么时候醉的?醉酒以后的事,爱卿是否记得,是否辱骂过司空?”
长孙冲冥思苦想,哭丧着脸说:“陛下容禀,我们见面后,礼节性喝两杯。得知无《鸭头丸帖》,也不好马上离开,又喝五六杯,就不省人事了。臣可以保证,没出言不逊,李敬业污蔑臣,求陛下做主!”
李敬业不服,李勣干咳制止。无忌哥转身,目光逼视李敬业:“冲儿向来谦卑,不会出口伤人,此事太过巧合,其中定有蹊跷。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既然是偷听,不足为据。”
李九再召侯卫将军,后者据实相告:“侯卫仔细检查房间,并无第三人出没,也无密室暗道。大理寺不良帅,仔细比对脚印,并没发现第三者。卖镜子的人,已经找到,经大理寺审讯,镜子是捡的。”
武康闻言,心里难受,那个兄弟,没少受苦吧。不听平郎建议,不杀人灭口,只因信任兄弟。想到这儿,暗说抱歉,恭敬禀告:“那块宝镜,是给阿姊的,昨天遗失的,已找侯卫报案。现在被李兄买走,那就是李兄的,我回去销案。”
到了这个地步,众人也都认定,长孙冲酒后失言,被李敬业撞破,才有后面的悲剧。李九很头疼,抬眼看于志宁,淡淡说道:“于爱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于志宁想骂娘,烫手山芋呀。牵涉两位大佬,还能怎么处理,大事化小呗。沉吟片刻,决定和稀泥,恭敬抱拳道:“长孙监酒后失言,李大郎出手过重,下官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