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层,共有十五个,老矿工们称为十五槽。
最靠近地面的,是第十五槽,那种煤,一是不耐烧,二是煤层薄,基本没有开采价值,十四槽煤也是如此,下面的第十三槽煤,确是所有可开采的煤层中,煤层最厚实,质量最好的一层,十五层之间,有的隔着几公分,有的隔着几百米,第十三槽煤,一般在地下五百米至七百米深处。
大同煤矿的第五军残余战俘,被分散在昭和坑(鹅毛口)、保晋坑(忻州窑)、裕丰坑(煤峪口)、永定庄坑、同家梁坑、白土窑坑、白洞坑、宝藏坑(四老沟)等八个矿井。
这八个矿井,其实采的全是一块煤田,还全是第十三槽煤,就像八个老鼠洞,通向地下一块巨大的蛋糕。
永定庄。井下。
老魏被矿警老宋叫着,往物资储备室走,物资储备室,其实就是在主巷道壁上挖的一个方形洞,安了铁门,两个鬼子在门口站岗。
老宋道:“别他妈磨蹭!出不够煤,这一班别想出去!”
老魏不满:“出去干嘛?出去受冻?还不如下边暖和呢!”
老宋抬腿踢了老魏一脚:“滚你妈蛋!你们不出去,连累老子不能下班!”
老魏一个趔趄,差点扑到一名鬼子身上,那鬼子八嘎着,就要用刺刀说话,老宋赶紧拦住,点头哈腰对鬼子道:“太君!他的!放炮的干活!活不长地!”
鬼子半懂不懂,借昏黄的灯光,看看老宋表情,犹豫一下,收了刺刀。
老宋掏出钥匙,开了铁门,老魏不待吩咐,进去搬出一箱雷管炸药,两人一前一后,转身向下,很快消失在浓雾般的空气中。
老宋捂着嘴道:“明天凌晨三点,国军特攻队前来接应!”
老魏停住脚步:“我们单独突围,其他几个矿的弟兄们怎么办?”
老宋道:“管不了那么多了!能出去一个算一个吧!”
老魏沉默半晌,方才开口:“这样的突围,只能有一次!我们走了,鬼子们势必加强防范,剩下的兄弟们,估计再难有机会啊!”
老宋道:“没办法!这次行动,我们必须动用所有潜伏人员,事后,就会全部撤离,徐总长能动员的力量也就这么多了!”
鹅毛口。
夜初,麻子一伙从矿井下换班出来,抱着膀子领了两个“共荣面”窝头,这就是他们的每日两餐之一。
麻子顾不得寒风刺骨浑身战栗,迎着雪花张嘴狠狠啃了一口窝头,这窝头的温度并不高于气温,硬邦邦的杂合面中甚至还有冰晶。麻子咬的急了,被窝头狠狠地反咬一口,麻子用舌头舔舔嘴唇,又试着咬了一口,这回还不如刚才,门牙被反作用力弄得有些松动,嘴里满是咸咸的血味。
麻子开口骂道:“吃的猪狗食,掏的牛马力!我日他八辈祖宗!”
麻子身边几位矿工听见这话,顿时放慢或加快脚步,一个黑狗子拿着皮鞭过来。
“谁他妈瞎咋呼?嗯?又是你小子!你他妈就不能消停会!”黑狗子边说边挥起鞭子,要抽麻子。
麻有田惯匪出身,第一天暴动时,马六子第一个下手,这麻子就做了第二,马六子葬身焚化死尸的火沟,麻子亲手捏碎一个日军的喉结,却被倒下的鬼子压在身下,急切间翻不过身,却无意中躲过日军镇压的枪弹,此时黑狗子(矿警)敢用鞭子抽,麻子眼睛充血,头脑发热,伸手叼住鞭稍,脚下一拧,飞身挺膝,目标正是黑狗子裆部。
一名老弟兄见势不妙,横跨一步,隔开麻子,对黑狗子陪着笑:“老总!俺兄弟脾气赖,可他身子轻,跑得快,是俺这一组的炮手,万一您伤了他,耽误太君的出煤计划,可是大事啊!”
那黑狗子先是被麻子的气势吓了一跳,又被人一劝,就坡下驴,收了鞭子走开,麻子兀自不服:“*奶奶!再叫老子吃这个,老子一炮炸了井口!”
那黑狗子根本没敢回嘴,直到离开三四十米,才敢装腔作势,说走着瞧。
一些年轻矿工眼神中满是佩服,年老的只是摇头叹气,默默往工棚里走。
大工棚两个大炕,五六十米的大炕相对着,形成一条两米宽的过道,每条大炕都能睡一百人,两条大炕上实际睡了四百多人,由于两班矿工并不见面,这大炕属于两班共有,甲班的甲与乙班的乙共享一个铺位。
十冬腊月,河南一带尚且穿着单薄夹袄,山西大同却飘起鹅毛大雪,第五军战俘虽然以团结一致和武力超强,在矿工中称霸,却没有人强抢同胞的棉衣,大炕上只有破碎的芦席,矿工的被褥即是身上所穿衣物,那些被骗或被抓的矿工还好歹带了些衣物,第五军弟兄们却还穿着被俘时的单衣。
麻子一伙围着三个半截汽油桶改造的炭火炉子,这炉子中满是核桃大小的炭块,因为是煤矿,日本人并不吝啬这些,只要保证矿工不被冻死,煤那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无烟煤的火焰呈微微的蓝色,不时有煤块在烈焰中啪地爆响,这旺盛的火焰烧得铁皮微微发红,麻子一伙把窝头贴在微红的铁皮上,一股焦香顿时飘满工棚,这香味搅拌了身上的汗臭,脱了鞋子的脚臭,尽头处一排尿桶的屎尿臭,混合成大工棚独有的难闻气息。
窝头热了,也就不那么难咽,战俘们吃完,才轮到其他矿工用火,不大工夫,众人吃完晚餐,上炕安歇。
大炕下也烧着煤炭,整个大炕就像烙饼的鏊子,麻子躺在炕上,身下烤的火热,身上却寒风阵阵,他只好不住翻身,让寒冷和火热,来回颠倒。
呼噜声四起,整个工棚的物体停止运动,麻子满身似乎都爬满了虫子,那些虫子蠕蠕而动,弄得麻子瘙痒无比,尤其裆部*中,似乎有些生着尖头的家伙,来回钻探,寻找美味的膏腴,麻子只好用指甲挠,偶尔指甲缝中带出活物,连忙用另一只手的指甲配合击杀,“朴”地轻响,麻子顿时觉得解恨无比,麻子的挠动,并没有缓解刺痒,反倒激起了自己的**,麻子想起阳武县翠花楼的小凤,不禁热血如潮,单手握着老二,来回撸动,眼睛却看着炉子的火光在屋顶形成的圆圆光晕,光晕中,一只动物来回扭动。
那是一只壁虎,这大冬天,它早该找个地方美美地冬眠了,为啥还出来活动?
麻子心生疑问,盯着壁虎毫无睡意。
那壁虎身后的暗影中,又爬出一只壁虎,两个家伙追逐打闹,在炭火的光晕中舞蹈。
麻子嘴角突然有了一丝笑纹,这壁虎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日本人管制下的煤矿,在他们心里,这工棚大概就是世界的全部,那是它们的地盘,任由他们逍遥自在。
麻子想,我的地盘呢?阳武县现在如何?小凤呢?今个接了那个老客?那老客能不能如自己般温柔呢?
两只壁虎突然纠缠在一起,麻子看见那条略小的壁虎抱紧那条肥硕的壁虎,如男女般*身子一弓一弓。
“他妈的!小东西也知道这个啊!”麻子暗骂,手上加紧动作,满是老茧的手,磨得急吧生疼,总是在临界点来回晃悠,却永远难以攀上那销魂的巅峰,麻子咬牙忍痛,加紧动作,终于一泄入注。
麻子在炕沿擦了手,翻了半个身,仰面朝天,长出一口气,酸酸的睡意潮水般袭来,麻子心中一阵轻松,酣然入梦。
夜半,炕下炉火燃尽,麻子有些冷,睡不踏实,浑身的那些动物,却好像一起开工,把麻子咬的再也没有半分睡意。
睁眼看,一伙人早已醒来围着炉子,光着腚,把第五军军装反过来,借着红亮的炉火,翻找东西。
麻子赶紧起身,也光了腚,把衣服凑在火光下。
一个月了,还是那一身衣服,翻开衣服的褶皱,全是生物。
麻子捉到瘦弱的虱子,不屑一顾,随手丢在火炉中,但是抓到肥壮的,必定丢在嘴里,用门牙轻轻一咬,波,的一震,麻子头皮一阵恶寒,但掩盖不了心中的快意,只是一个劲的找。
一位同伴说:“老麻!你他妈干脆把衣服扔嘴里嚼嚼算球!”
麻子看见那密密麻麻的虱子大军,也有此意,再看衣缝,除了长腿的,还有无数晶莹剔透的卵,根本无法清除。
麻子汗毛倒竖,干脆把衣服伸展,在微红的火炉外缘快速拉动,毕博声中,微弱的青烟袅袅,麻子的笑显得无比狰狞快意。
一个老矿工凑过来道:“麻子老大,你这样搞没有用。”
麻子不信:“我*!总不能把衣服烧了啊!”
老矿工摇头道:“烧了衣服也没用!”
麻子不信:“老子光腚了,虱子咋藏?”
老矿工悠悠道:“这里的虱子啊,有三种!一种就是你见过的,白的黄的,生的蛋叫做:久。这东西虽然烦人,可是不喝血,不传病!还有一种是阴虱,半截身子在外面,半截身子在肉里,专门招呼裤裆的玩意,咬人啊,能把人痒疯!”
麻子想起刚才的荒唐,大悟道:“*他妈!”
老矿工接着道:“这还不是最厉害的!还有一种,也是虱子,专门藏在头发里,你醒了,就看不见了,你一睡觉,那东西专门往眼眶里爬!啥时候这东西把人眼糊住了,这人就必死无疑!”
麻子打个寒战:“还有这东西?”
老矿工点头不已。
麻子好奇,趁着还有好多人睡觉,干脆拿了火钳,夹了火炭,沿着大炕往另一端巡视。
还真如老矿工所说,每个睡着的矿工眼眶上,都有几条蠕动的白色小虫,沿着眼缝,撅着屁股,把尖尖的长吻伸在里面,似乎在喝人的眼泪。
麻子身上阵阵酥麻,炭火来回抖动,刚看了十几个人,就再也捏不住火钳,啊地一声扔了家伙,颤抖着逃到自己的铺位。
煤峪口。
矿井下,五百米深处的一个掌子面上,几百人奋力铲煤,掌子面离着二指宽的细轨足有百十米,看守的日军一般都守在铁轨处,从来不到连一根支撑木也没有的采煤一线晃悠,这掌子面虽然每天冒顶塌方,危险不断,矿工们却觉得只有在这里,才恢复几分自由,最起码,说话可以大声,不怕黄皮鬼子和黑皮汉奸的迫害。
李老憨急匆匆从尽头处跑来,捅捅石头:“坏了!”
石头停下铁锹回头:“嗯?”
老憨的脸在明亮的矿灯后,看上去有些模糊,但乱抖的双手透出慌乱:“咱挖到阎王殿个球了!”
石头气得用力挥动铁锹,铁锹铲在一块矸石上,冒出几星火花,老憨颤声道:“真的!不骗你!呜呜的,还有股凉风!”石头眼睛一亮:“你那边?”
老憨手指来处拼命点头:“嗯!”
石头扔了铁锹,拉着老憨朝掌子面边缘的一个角落走,煤壁松落,一个拳头大的窟窿呼呼往里灌风。
掌子面入口处,老毛坐在地上和几个四五十岁的老矿工正说得热闹。
“俺骑的那个骡子啊!身高一丈,毛长一指,火炭红!浑身上下摸不见一根骨头!没有一千斤,也得八百斤靠上!一蹄子踩在鬼子身上,你说,那还有个好?”
老毛吐沫星子在矿灯的光柱里四散,地下空气稠密,这吐沫星子飘出一段距离,并不落地,诡异地悬浮在空气中,随着老毛的不断增兵,面前的水雾越发浓厚。
一个黄板牙五十多岁的老矿工道:“那?估计难活!”
“活?活个球!一蹄子下去,就听见咔嚓一声,俺的骡子当时就慢了!你猜咋回事?”
老毛得意地环顾四周,头上的矿灯光柱扫射一个半圆。
“蹄子踩到鬼子胸骨里,被腔子卡住了!”
众人发出“噫”的惊叹,老矿工单手抚胸:“哎呀!哦就说活不成吗!”
石头领着老憨闯进领地,老毛抬头看:“啥事?”
石头看看几位老头,老毛道:“木事!都是老哥们!有事快说!”
石头这才把老憨听鬼叫,遇凉风,给众人说了,老毛一头雾水,问身边四老。
一个老矿工有经验,当下做出判断,那是挖透井壁,与原先私人小窑的巷道通了气。
老毛连忙追问,老矿工娓娓道来。
原来大同煤矿的开采,已有百年历史,私营小煤窑数不胜数,阎锡山成立矿务局之前,最少有几十个成规模的矿井,后来阎锡山为了提高煤价,垄断开采权,关闭了所有非官方矿井,其实老阎的矿务局还不是私家之物?只是借着地位压人罢了,那些小煤窑主未必服气,暗中偷采,屡禁不绝,有的巷道伸在老阎煤矿地盘,两下打通,阎锡山才明白有人偷采,只是那些人与阎锡山都是山西坐地户,三拉四扯,还都是狗扯羊皮的远门亲戚,因此,阎锡山也不敢得罪太甚,睁只眼闭只眼,反正晋煤外运都得走自己的铁路不是?征些“出省费”也就是了!
于是,小煤窑巷道纵横,从数十里外,一直伸到主矿区,因此,在大同煤矿,掘进采煤,常常遇见一炮下去,炸塌对方巷道、掌子面,炸死对方矿工的事故,直到日本人占了大同,这情况才得以杜绝,不过原先留下的遗迹,谁也不清楚到底这地下有多少窟窿。
老毛一阵激动,想爬起来,又想到什么,交代老矿工道:“这事保密!谁也不能外传!”
老矿工道:“干啥?你不是想借着那逃命吧?”
老毛看看那老矿工:“难道老哥哥不想出去?”
老矿工摇头叹息,说道那只是透气,说不定只是一条缝,比手指头粗不了多少,再说了,逃出去又能咋着?到哪还不得干活换饭吃?日本人虽然把三班倒,变成两班倒,还限制矿工自由,伙食可比原先强的多!每个月工钱也从不拖欠,按时发给矿山外的家属,老矿工们拖家带口,在这里挖煤,全家还能勉强糊口,逃在外面,说不定就得全家饿死!
老毛急道:“就那杂合面窝头?一个月五毛钱大洋?你们也太容易对付了啊!”
一位老矿工道:“您是老总,不知道哦们咋活着,唉!不说咧!”
老毛煽动道:“我们来的头一天,就看见鬼子们把活着的矿工往火沟里扔!鬼子们根本不把咱当人啊!”
老矿工苦笑道:“得了病,迟早要死,谁得病谁倒霉,不赶紧扔了,传给大伙,一块死!”
老毛气得直摇头:“中!你们他妈的就是命贱!看来老子也是多管闲事!都他妈干活去!”
老矿工们起身,拍拍手上煤渣,去掌子面干活。
老毛与石头密谋一阵,命令老憨暗中通知各位弟兄,下次放炮,专门招呼那个拳头大的窟窿。
掌子面炮采,每个班一般都要放四次炮,前边已经放了三次,这是今天最后的机会。
老毛领着矿工们出掌子面,负责放炮的二混子,抱着炸药往里走,老毛伸手拦住,交代几句,二混子听说有路可逃,手里炸药差点落地,老毛命令老憨带路,石头和二混子抱着炸药进去打眼安放。
老毛们出了掌子面,上了铁轨,立即有鬼子端着刺刀过来维持秩序,矿工们自觉在巷道里站成长长两排,抱头蹲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