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共审判了我师父两次。”
良久过后，阿里斯底波缓缓开口，沉声道。
“第一次，雅典五百人法庭以280:220的结果，判处我师父有罪。”
“但是，他们并没有判我师父死刑。”
“因为那个时候，我师父就已经突破至灵圣境界！他们知道，就他们那愚蠢的死刑，根本就杀不掉我师父！”
“所以他们妄图让我师父流放。”
“可是……”
阿里斯底波欲言又止，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感。
“师父做了一个让我不理解的举动。”
“我到现在都不理解。”
“师父坚持自己无罪，这是自然的。”
“在法庭上，他展开了激烈的申辩。”
“可是，问题就在于，他表现的不像申辩。”
“而是像阐述自己的临终遗言。”
“他用铿锵有力的语调，最后向整个雅典法庭，阐明了自己的哲学观。”
“然后，他公然羞辱了这些人，说了许多刺激他们的话。”
“当时，我就在法庭外面看着这一幕，满脸不可置信。”
“我师父，他在求死！”
“于是，这群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蠢货，进行了第二次投票。”
“这次，他们以361:140判处我师父死刑。”
阿里斯底波讲到此处，依旧一脸疑惑与疲惫。
“我不理解。”
“那时，我联合几个师弟，一起买通了狱卒，进到监狱里，想要带师父越狱。”
“当然，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明白，师父不会和我们走。”
“他要是想走，一个破监狱，怎么会关得住他？”
“就是这个天地，他想要，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但是我还是想试一试。”
“万一，师傅他回心转意了呢？”
阿里斯底波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那个时候，我们打开了他的脚链，劝说他离开。”
“可是，师父却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我们。”
“甚至，还给我们上了最后一课。”
“那时候，他向我们说着什么越狱违背了城邦义务，我们应该顺从自身作为城邦公民的职责，什么越狱会破坏法律，破坏正义，是不合理智的，对别人来说是不公平的，你既然栖息在雅典，就应该和别人一样，遵守契约精神等等。”
“可是我们谁都听不进去……”
“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师父的选择，但是我却不理解他的选择。”
“公元前399年，我师父毅然决然的废掉全身修为，喝下了毒药，康慨赴死。”
“从那以后，我就离开了师兄弟们，思考师父的选择。”
阿里斯底波轻轻闭上了眼，面色有些惆怅。
“我创立了自己的学派。”
“我最终没有追寻师父的足迹，到死，我都没有理解他。”
“可能是我愚钝了。”
“我对不起他。”
陈慕望着阿里斯底波，有些动容。
“那个时候，我只想着，怎么能为师父复仇。”
“所以，那时我心中充满了怒火，逐渐放弃师父理智的想法，选择了一种截然相反的哲学道路。”
“我认为，就是师父太相信理智了，所以他才会死。”
“所以，那时的我宁可相信理智没有意义，因为想得太多，就会像我师父那样，反而会害死自己！而只有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情感，才是最真实的。”
“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杀就杀，考虑什么狗屁城邦义务？！”
“于是，沿着这条道路，我一路突破至灵皇境。”
“顺便隐匿在城邦中，干掉了不少当时审判我师父的人。”
“待我把我能杀的都杀光了以后，我就离开了城邦退隐了。”
阿里斯底波嘴角流露出几分阴冷，可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无奈的复杂情感。
“此后，我开始寻求快乐，寻求如何让我放下仇恨，不再去想那些我杀不掉的人。”
“于是，我就一直告诉我自己。”
“快乐即善。”
“不快乐，就是恶。”
“这么多年，我一直这样重复着，在这片空间里，我还营造了只能快乐的限制。”
“来让我自己一直快乐下去。”
阿里斯底波脸上突然透露出一丝解脱。
“于是就有了你看到的一幕，以及我和你说的话。”
“可是，你的一番话，点醒了我。”
“我真的快乐吗？”
“不过是我一场一生的自我欺骗罢了。”
阿里斯底波苦笑了一声。
“我终究还是没能明白师父的道理。”
“我是个不合格的徒弟。”
阿里斯底波蹲下身子，低着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陈慕暗然。
当他明白这一切的经过时，他再也生不出一丝愤怒。
留下的只是无尽的感同身受与惭愧。
自己真的理智吗？
自己没有明白阿里斯底波的经历，就妄自下定结论，去如此判定一个人。
真是湖涂啊……
陈慕走到阿里斯底波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道：
“不，你是一个合格的弟子。”
“我想，苏格拉底如果看到你的作为，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你没有错，错的是这群腐朽的城邦统治者。”
“他们利用苏格拉底的善意，最终毁掉了自己。”
陈慕目光中闪过一丝冷意。
阿里斯底波抬起头，望着陈慕，泪眼朦胧的说道：
“真的吗？”
陈慕重重的点了点头，旋即望了望天空。
“雅典城邦在你之后很快就消亡了。”
“而且，你的观点，之后有人继承了下去，而且，影响很大。”
陈慕想到了那位以幸福和快乐入道，终成伪圣的尹壁鸠鲁。
“另外，如果，我有机会见到他的话。”
“我一定把你的事，告诉他。”
“证明给你看。”
阿里斯底波神色动容，紧紧的抱住了陈慕，大哭起来。
“谢谢你，谢谢你……”
陈慕轻叹了一口气。
他明白，被自己身边的人认可，是一件多么不易且令人满足的事情。
可是，这又却很难做到……
有太多的人，
就是因为不理解身边的人，或者不被身边的人所理解，
最终走向孤独，走向沉默，甚至走向邪路。
相较而言，阿里斯底波，是一个真正合格的弟子。
陈慕抱了抱这位依然帅气的青年，抚了抚他那轻柔的发丝，轻声说道：
“我该走了。”
阿里斯底波一愣，揉了揉哭红的眼眶，眼神中尽是不舍。
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来到这里……
短暂的相聚，让他发现陈慕是一个理智而富有善意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这看似永恒的空间里，阿里斯底波，想找个人聊聊天。
而且，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这个世界的秩序，已经随着刚刚的一幕，悄然发生了变化……
阿里斯底波一把搂住陈慕，小声说道：
“先别走，我请你吃烤羊。”
“你看，它烤好了。”
阿里斯底波指着烤的外焦里嫩的羊羔，破涕而笑。
此情此景，陈慕也不禁有些动容，对着阿里斯底波笑了笑，。
那天傍晚，陈慕和阿里斯底波一起，坐在屋外的篝火旁，大口啃着烤羊肉。
那夜，阿里斯底波直呼自己从没烤出过这么好吃的羊肉，他对陈慕说，这是自己发自内心，最快乐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