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房夹道位于玄武门外,北安门内。
其实就是皇城与宫城之间的走廊,因为两侧是高高的宫墙,又因为这里是皇家养羊之处,故曰‘羊房夹道’。
在羊房夹道的西墙上,开有一个不起眼的门洞,那便是宫人们谈之变色的冷宫,号称有进无出的内安乐堂了。
朱棣背着朱桢跑过层层宫门,一直到这里才放下他,然后叩响了紧闭的宫门。
“开门,快开门!”
那轻车熟路的样子,看得朱桢一愣一愣。若非知道内安乐堂只有女人,他都要怀疑四哥是不是也被打入过冷宫了。
门外无人值守,整条羊房夹道都空荡荡的,只有朱棣急迫的叩门声在回响。
“开门开门开门!”
好一会儿,里头才有了动静。
“什么人啊?知道这是啥地方吗?”一个粗鲁的女声应道。
“孤乃燕王,与楚王同来传旨接人,还不快快开门!”
“殿下,真的假的?”里头响起女人的滴咕声。
“你们傻啊?谁敢在紫禁城里冒充殿下?”
磨蹭了好一会,大门终于敞开了一条缝,出来个穿着蓝袄裙,外罩青比甲的中年女官。
看到两位穿着衮龙袍的殿下,女官赶紧跪拜,自称是内安乐堂的司正牛氏。
两位殿下懒得搭理她,迈步就要往里走。
“殿下且慢。”却被那牛司正起身拦住道:“还请宣了上谕再入内。”
“宣,宣……”朱棣不耐烦的摸了摸袖口,忽然表情一变,两手赶紧在身上乱摸一气。“上谕呢?怎么找不到了?”
“是不是掉路上了。”朱桢也急了。
“两个冒失鬼,在这儿呢。”两人急慌慌刚要回头去找,却见跟在后头的大哥,把那份上谕拿在手里。
“呀,大哥,你捡着了?”朱棣老脸一红,却也松口气道:“我估计就是半道掉了。”
说着他便要伸手去拿,太子却没给他,而是递给了朱桢。
“老六,你来宣。”
“是,大哥。”朱桢赶紧双手接过来,深吸口气,打开一看。
还好,通篇通俗易懂的大白话,也没有不认识的字。
那牛司正也赶紧敞开正门,带着几个手下跪地听旨。
“敕谕内安乐堂一干管事,充妃胡氏思过期满,可以回宫了。着立即恭送放还,如敕奉行。”
“臣等谨奉上谕!”牛司正高声应下,双手接了上谕,验看无误后,便起身恭声道:“殿下里边请。”
朱桢赶紧快步进去。
朱棣也想跟上,却被大哥拉住了。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朱标给他整整衣领,温声道:“人家娘俩重逢,咱们先别凑热闹了。”
“是啊四哥,小六才是今天的主角。”朱橚也轻声道。
“是,是我太抢戏了。”朱棣恍然点点头,讪讪笑道:“老六能再见到他娘,把她从冷宫里救出来,真好,真是太好了……”
想到老六母子抱头痛哭的画面,他鼻头一阵发酸,忙把头转向墙角。
~~
朱桢在那牛司正的带领下,快步往内走去。
内安乐堂竟出乎意料的大,院子一进套一进,左右还有跨院相连。
因为紫禁城才落成没几年,连带这冷宫也是新的。红墙黄瓦、斗拱飞檐,看上去与内宫别无二致。
只是那弥漫在院落中的浓重药味,不时从宫室中传出的咳嗽呻吟声,都让朱桢十分不安。
“我母妃她,没事吧?”楚王殿下涩声问道。
“娘娘当然没事,只是她……”牛尚宫指了指最里头那个小院,欲言又止道:“唉,娘娘就在里头,殿下还是自己进去看吧。”
朱桢的心,登时像被攥住了一样,不知道母妃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难道她疯了?傻了?还是被下人们霸凌了?不会在被逼着刷马桶吧?
那些宫斗剧中,女主被打入冷宫后的悲惨遭遇,在朱桢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那小院前,便听到里头有女人喧哗的声音。
“姐儿俩好啊!”
“八匹马呀……”
好像是在行酒令。
朱桢不禁怒火中烧,这些人太放肆了!母妃只不过是被打入冷宫,又没被废,还是千岁娘娘!她们怎么敢如此嚣张,天还没黑就在她眼前酗酒开了?
果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一定要狠狠收拾她们,给母妃出气!
他勐地推开门,准备怒斥这些欺主的刁奴!
然后他嘴巴像被塞了个鸡蛋,发不出声还张的老大。
楚王殿下整个人都傻了……
他想过很多种母子相会时的场面,有抱头痛哭的,有肝肠寸断的……甚至连母妃被人欺凌时,自己该如何发飙都设想过。
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场面——
只见打扫干净的天井里,点着烧得通红的炭炉,炉子上烤着吃食,烫着黄酒。
几个穿着宫装的女人围炉而坐,正在喝酒划拳。
这都没什么,方才听动静他就想象到这场面了。
但问题是,打横坐在正位上的那个大美人儿,正是他那‘在冷宫中受尽苦楚’的母妃。
只见充妃娘娘裙摆撩得老高,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拇指食指前伸,像是比了个八。
“五魁首啊……”充妃娘娘一边喊着酒令,一边循声望去,登时也僵住了。
和她划拳的女官动作差不多,只是右手比她多出了个中指。
“六六六啊!哈哈我赢了,娘娘你喝……”
却见娘娘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张醉态可掬的脸上,满是大写的尴尬。
“儿,儿子……”但旋即,充妃娘娘又激动起来。
“母妃,我来接你了。”朱桢强迫自己忽略掉那满地的鸡鸭骨头,瓜皮果核,找回那份重逢的激动。
陪着充妃喝酒的几个女官也如梦方醒,赶紧给楚王殿下磕头,然后灰熘熘退出去,还给关上了院门。
“桢儿,你怎么跑来了?”胡充妃激动的起身上前,身子却一趔趄。
“母妃,你醉了?”朱桢赶紧一个箭步上前,堪堪扶住她。
“不是,蹲太久,脚麻了。”胡充妃讪讪一笑,但她线条粗的很,旋即将尴尬抛到脑后,紧紧抱住儿子,在他胖都都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我的宝贝儿子,可想死娘了。呜呜,娘想你想的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啊……”
她满嘴酒气,朱桢躲又躲不开,差点哕了。
结果可能因为过于激动,充妃娘娘把头一偏,自己先哕了。
朱桢一边给她拍背,一边仰天长叹。
夭寿呀,怎么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