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则关于《某平京工地建设乱像:胁迫未成年人参与工地重体力劳动》的新闻横空出炉,依旧是惯用的春秋笔法,依旧是那含沙射影的熟悉味道。
而报道中,更是直接点名道姓地指出,某何姓地产商人利欲熏心,在某开发区项目上,通过指示手下众多打手,疑似胁迫工地工人接受不符合法律要求,长达10小时的工作模式,甚至还用各种理由,克扣工人工资,暗中指示其手下暴力团伙对工地全体工人进行武力胁迫。
甚至还涉嫌控制未成年人的人身自由,以恐吓,教唆,胁迫等方式,迫使未成年人参与工地建设项目,其重重恶劣行径,简直是人神共愤,罄竹难书。
新闻的最后,用着加重加黑的字体写道:
“很难相信,在法制化社会建设日新月异的今天,在我们平京,首都的附近,竟然还会发生这样的恶劣事件!这简直是对社会正义的践踏!对法律制度的践踏!”
新闻的最后,通过几段拼接的采访视频,以及几张所谓暗中调查的影像资料作为结尾。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这篇新闻报道全篇没有提及京帆地产的何清远,但是从那几张拼接的照片中,不难辨认出照片背景中,那巨大的项目工程部的门楼上的字体,“京帆地产”“京建九局”八个大字依稀可辨。
就,整的挺有水平的啊。
而更有水平的操作是,这篇新闻附带了一个网络链接,打开一看正是关于昨天联合调查组的社会公示结果。
虽然之前的新闻报道有些扯澹,但是经过这么一个官方部门的调查左证,两者再综合看起来,似乎新闻报道这里面确实有点真真假假的意味在的。
这么一来,京帆地产在形势上,不出意外地,就陷入了被动尴尬的局面。
一时间,经过营销号自媒体的不断放大,再加上网络用户存在信息不对等的认知盲区,从各个论坛博客到短视频视频网站,紧接着就出现了一群声势浩大的愤怒网民。
毕竟,新闻的报道确实很有扇动性,又结合事实论据,又结合调查结果的,任谁看完了都得放下手机骂声MD!真过分!
资本家没一个好东西!
肚子里装的都是坏油坏水!
体力劳动者的钱也克扣!?
MD,一个未成年的小娃娃还胁迫搬砖出苦力?这TMD还是不是人啊!
我呸!
很快,这场由网民自发组织的声讨活动由线上转移到线下,平京周围,以及平京城内的愤怒人群开始聚集到京帆地产大厦的楼下,大有讨伐何姓乱朝贼子的气势。
形势转眼间就已经到了失去控制的边缘。
何清远猜到了,调查结果公示会有社会层面的小波动。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整个社会的波动是这么的剧烈,宛如滔天的巨浪一般。
这局棋,他还是漏了半步。
这一点何清远得承认。
诚然这则新闻报道的文字功底深厚,事实论据清晰可信,虽然是一部分是编造的内容,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种虚实结合的内容往往最具有杀伤力。
毕竟,他还是低估了网民的自主思考能力,又或者是,他这个年轻人对这个社会思想的理解还是差了几个层次。
在经济下行的现有压力下,社会生存成本陡然增加,而社会可以提供的总体工作岗位数目不变,甚至出现逐渐减少的趋势,而这样无异于就是一场恶性循环。
多次积累下,社会总体思想开始充满暴戾激进的情绪,而这次事件,就是一个映射的突破口。
假设一下。
你是一个普通人,你老老实实上班,突然有一天,你的工资被无缘无故地克扣,你找老板表示质疑,老板也没对你解释什么,只是冷着脸,甩了一句:“爱做做,不爱做滚,你不做有的是人来做!”
你想了想每个月占据工资一多半以上的房贷压力,又想了想自己身边失业彷徨的朋友邻居,最终你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回到那狭窄的工位。
在这个时候,你看到了这么一则新闻报道:无良地产商压迫劳动者,为了降低成本,甚至胁迫未成年人参与工地重体力劳动,这样的新闻,你会不会更加地愤怒?
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网络暴力不需要讲究事实证据,只需要主观地断定你有罪,即论证成立。
再加上新闻桉件涉及多数群体的利益,人们的愤怒情绪只会愈加地高涨,这是一种同理心的反应,就像聚集在京帆地产总部楼下,示威的人群中喊出的口号那般:
“今日我不为别人发声!明日别人怎么为我发声!?”
大有一种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豁达气势,等到何清远上班的车队经过示威的人群,这种愤怒情绪已然达到最高点。
尽管负责总部安保的保镖们在任冬野的指挥着,身着装备全副武装,手持着防爆盾牌挡在地下车库门口,但是当车队经过的时候,数量庞大的愤怒人群已经冲破一排排保镖组成的人墙,各种各样的垃圾朝着这台特别的白色奥迪A8轿车扔了过来。
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夹杂着各式各样的愤怒谩骂,尽管车辆拥有较高级别的隔音水平,但是外面的咒骂依旧清晰可闻。
奥迪的后排,李玥明紧紧抓住何清远的手,何清远听着噼里啪啦的打砸声音,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向车前。
人类确实是一种神奇的生物。
多数人的行为不论多么荒谬,在每个参与者看来,也是正确的。
这就是从众心理。
臭鸡蛋,烂菜叶子,臭豆乳,腐乳酱连带着玻璃瓶子一起砸过来,噼啦啪啦的声音,甚至让坚固的车窗也发生明显的皲裂。
车队一点点地向前挪动,碎玻璃碴子散落一地,车辆小心翼翼地压在上面,胎压警报一直响着,终于,在人群冲破人墙的最后一瞬间,白色的奥迪进入大厦地库。
厚重的地库卷帘门在最后一刹那关上了,全身脏兮兮的任冬野替何清远打开车门。
“老板,对不起……”
任冬野这个硬朗的汉子似乎带着愧疚的情绪。
“没事,冲我来的,该说对不起也得是我说。”
“让兄弟们都退回来吧,别出流血事故,报桉了么?”
何清远揉了揉鼻子,看着面前破碎不堪的奥迪车身,说道。
“是,我们已经报桉了,巡察说得十分钟才能到。”
何清远说了一声好,抬起手臂颇为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任冬野转身向着外走去,地库里空旷的空间里,似乎每说一句话都带着空空的回声,沟通结束,在现场车辆一旁,众人都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董事长。
宋青松等一众保镖心里同样也是一阵紧张,何清远,何老板平时什么样子,再也没有人能比他们了解更多。
虽然平时偶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喊他一声老大,但是何老板也是从来都没有把他们当成打工的,与其说是老板,不如更像是关系特别的朋友。
而并不只有他们是这样想的,但凡在何总手下做事的,何总都相当的和善,是一个很平易近人的老板,年纪轻轻,多才多亿,也没有丝毫的架子。
而新闻大家也都看了,但凡是熟悉创新港务区项目的人,大家都知道,何总前前后后为项目的正常开工做了不少的后勤部署努力。
虽然为了赶工期整个场地昼夜不停三班倒,但是无论是餐饮配置,还是薪酬待遇,不敢说全平京地区排名第一,只是公司都可以做到问心无愧。
然而就算是这种情况,却依旧遭受着网络暴力,不得不说,一时间,大家也都很担心这位尽职尽责董事长的心理状态。
只是寂静的现场沉默了一会,只听何清远擦了擦A8的车灯,道了一句:
“唉…我还挺喜欢这台车的……”
淦!
合计您这愣神了一分多钟,就寻思这台车呢啊!?
众人纷纷汗颜,何清远则嘿嘿一笑,摆了摆手,上楼。
办公桌前的会客沙发上,何清远靠在上边抻了一个懒腰,李玥明泡了一壶茶水,热气氤氲而上,连带着清香一同弥散开。
“你说哥们是不是每进入一个新行业就得遭受一次网络暴力啊?”
何清远深呼吸,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问道。
李玥明靠在一旁坐着,闻言放下手里的主人杯,刚刚倒出来的茶水顺着茶杯边沿,浇在妙蛙种子模样的金蟾茶宠上面,发出细微的呲呲声音。
“并不是啊。”
她坐直身体,也是一本正经地回答着何清远刚才的随口一问:
“其实你做的都很好,不论是自媒体还是房地产,我觉得你已经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很多曾经的弊病问题,就算是一种行业内自上而下的主动革新,”
“但是凡是变革就一定会产生阻力,对于这件事情来说,其实也并不是所有地产公司都能像你这样去积极地履行责任担当啊,以租代购也好,去提高公司整体薪资待遇也罢,并不是所有人都想着去好好的经营,而在乎于短期暴利……”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你都已经做得很棒了。”
李玥明轻声安慰道。
“嗯,我都知道,唉,只是这有点突破我的想象了,实在是太……太魔幻了。”
想了一会,何清远最终用了魔幻这个词。
“唉,什么事会有固定的标准呢?标准有时候就像是一把没有刻度的尺子,随着情景的变化而变化,道德,规则,法律,包括人自己的良心,都是一把把没有刻度的尺子,有些事,我们只能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就像我有时候说的,我觉得你还太善良了,其实善良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社会也变得越来越冷漠,做好事的成本也在无形之中增加。”
“唉,不过这也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当初如果不是你的善良,我可能就已经换种人生苟延残喘了……”
李玥明说着,手指捧起了何清远的脸轻轻地嘬上一口,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我始终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你未必是个合格的商人,但是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的老板。”
“我相信你哦,大家也都相信你,所以,何老板别太难过了……”
“嗯。”
何清远经过李玥明姐姐这么一番安慰,心情顿时就好多了,他当即从沙发上站起来,重新坐到办公桌后,拿起纸笔,列起了一张关系图。
下午的时候,驻守在工地项目部的安全主管老王给何清远打来电话,说是那个举报的人已经找到了,目前正在港务区巡察署羁押候审,这小子身上背着挺多欠款的,少说也得两三万块。
正询问着何清远的意见,何清远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线束括号,在举报人“季凡”的位置上,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现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不重要,老王你先把工友们先协调好,接下来场地不能出乱子。”
电话那边连连称好,挂断电话以后,何清远眯着眼睛看着纸上的关系图。
顺着举报人季凡这条线,向上是一个叫作王晨冰的记者,她就职于本地的一家三流报社,报社不大,没什么人气,不入主流,时常提供一些社会边角料的新闻材料。
报社本身没有什么在意的,而接着往上挖,是小报社的如今全资控股,某个同样不知名自媒体公司,主体平台是某新闻客户端,以造假水平广富盛名。
如今这篇杜撰的爆火“披露”新闻,就是出自于这家公司,而令何清远喊到诧异地是,同以往的新闻稿形式不同,这篇特别的新闻,就像是给何清远的京帆地产精心订制的一般,质量出奇地好,而投入推广,也是格外下了一番苦功夫。
跨平台跨区域多方同一时间发出,如果这不是计划之内的事件,又怎么可能是巧合呢?
所以背后的势力另有其人。
虽然同行都是冤家,纵然可能会有同行在其中顺水摸鱼,推波助澜,但是零零散散这些天的负面新闻,只有这一篇才算是把这件事情推上了一个全新的热度,上了一整层的台阶。
之前的,充其量只能算是凑个热闹。
而何清远又仔细地扒了扒自己的轻律音账号,账号下面纵然是一片谩骂,也其中也有不少的理智声音,毕竟,何清远是有些粉丝基础的,虽然大多都是黑粉,不过遇到事,大多数粉丝还是有着明辨是非的能力。
翻了片刻,何清远的心里,渐渐地有了头绪。
不出意外地话,又是水军在其中推波助澜。
但是主力军会是谁呢?
何清远手指一边敲着桌面,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淦。得罪人太多了,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
……
下午三点多,智伯过来了,还带来一位气场干练又凌厉的女人,女人岁数不大,看起来有些脸熟,但是何清远一时间又想不起来,直到智伯乐呵呵地拄着拐杖,为他介绍道:
“呵呵,小何。”
“这位是北方经济周刊的刘青,刘社长。”
何清远这才恍然大悟,这位正是曾经主持过财经频道的女主持人,以前老爹炒股的时候,天天收看她的节目,那一段时间,何清远听着背景音乐都能想象出来股市走向的k线图。
何清远当即伸出手,同她礼貌一握:
“刘社长您好,我很早之前就看过您主持的节目。”
“您好,何总。”
“哦,真的嘛,那真是太荣幸了。”
对方听到何清远这么一说,似乎有些差异,她的语气比起外表,却要柔和地多,听起来很是舒服。
何清远微微一笑,点点头,双方落座,会谈氛围依旧融洽。
比起不入流的自媒体平台随口胡诌那么几句,正儿八经主流媒体在公众眼里,依旧带着特别的信任感,这就如同是降维打击一般。
而何清远之所以对这件事没怎么着急,也就是因为京帆有着这样的一张底牌。
比起京帆今天的体量,一场网络舆论的失控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小小风波而已。
处理起来很是容易,难的是追踪朔源。
二十多分钟后,会谈结束。
同何清远握手后,刘青她笑着起身,拎起自己的手包,说道:
“没关系,洪总,何总,贵公司的问题一定会得到最快的澄清,我们的新闻采访团队已经抵达现场了,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会还给社会一个清清白白的事实真相。”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