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晚霞满天的时候了。张君毅将面包车拐进了高速路的一个加油站。加完油后,开到了加油站旁边正在播放着轻音乐的餐厅。
餐厅里很热闹。几辆客运大巴停在餐厅门口,三三两两站着或蹲着一些已经用过餐的旅客。还有不少集装箱货车,像一个个庞然大物占据着餐厅门口诺大的场地;几十辆各种型号的小轿车和面包车停放在集装箱货车一侧的停车线内,张君毅也将面包车停在了那些小车的旁边。
“大哥,二强、小强,就在这里吃点东西吧。”张君毅边说边推开了车后边的门:“晓鹏,下来休息一下。来,我扶你。”
“谢谢张叔叔。”晓鹏将拐杖从座椅旁拿起来,正准备扶着前面的椅背朝车门外移去,二强和小强忙靠近晓鹏,一个托着头,一个托着脚,将晓鹏抬出了车子。
“强哥,放开我,我能走,能走啊!”晓鹏不好意思,在二强和小强的臂弯里挣扎着。
郑东升跟在晓鹏后面,反反复复要儿子听话,但拗不过儿子非要自己走,只好也劝二强和小强将晓鹏放下来。
晓鹏拄着双拐,从一群群旅客的身边走过。他尽量只看前面的路,但还是可以感觉到那些人们注视自己的目光。他没有羞愧,只有颤栗,只有终身的颤栗。
郑东升看见儿子一步一步走进餐厅,看见那些闲来无事的旅客脸部表现出对儿子的惋惜,他的心就跟刀绞一般。
一行人在餐厅靠窗的一张桌子边坐下。郑东升去点菜了。这里的点菜方式与我们常见的酒店、饭馆不同。餐厅一方面供应快餐,一方面专辟一个区域,摆出许多菜系的代表菜肴,方便南来北往的旅客根据不同口味点菜。餐厅也供应酒水,但烈性白酒是根本没有卖的,只有一些低度数的啤酒和饮料。至于司机是否喝啤酒,喝了啤酒是否就上高速,与这家餐厅不搭界。反正上了高速归高速巡警管辖,与这家餐厅没有干系。这种不配套的餐饮供应模式在高速路上的加油站附设餐厅里比比皆是。
这种标准化的餐厅结构还是与超市连为一体的。超市里不仅有土特产、矿泉水、饮料,袋装食品等,还摆满了仿真古玩、折扇、字画、瓷器,根雕、玉器、挂件等等商品,琳琅满目;另外又设专柜卖一些真丝面料的、亚麻面料的、羊绒、皮草类等服装、外套,从低档到高档应有尽有;凉鞋、皮鞋、旅游鞋,红红绿绿不胜枚举,……,简直不亚于一个大都市的特色商店。现在的商家、店家以及经营管理者真能揣摸人的喜好,他们知道,过往高速路的人们不外乎这么几种:一种是长年奔波的司机;一种是长途大巴的旅客;还有一种是乘坐小车外出的公务人员。这最后一种范围就广了,张君毅这一行人,大概是另类吧。但不管是哪一类的人们,都会欣赏或者购买自己喜爱的物品。就是不买东西的人们也喜欢进超市逛一逛,就当是一种缓解旅途劳顿的消遣。
在餐厅和超市的楼上,是安装着独立空调的客房。难怪餐厅有酒水卖,醉了上楼就可以住宿。
张君毅一个人从餐厅穿进了超市,他可没心思看一眼货架的货物,而是从超市的边门走出来,围着加油站周边转悠了一圈。他在找一辆车,从上了高速就一直跟着他们的卡迪拉克。
张君毅意识到后面跟踪的那辆车上的人,很可能就是在机场相遇的那位沈非先生。但是,他为什么要跟踪,张君毅就不明就里了。
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他就回到了餐厅。
郑东升已经点了许多菜,一碗碗大米饭冒着热气,就等着张君毅。
“张先生,在路上你有没有发现一辆车总是跟在我们后面?”二强问张君毅。
“我也看见了。”小强接口说:“我们拐进加油站,那辆车也跟来了。”
“刚才我在这个加油站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没发现那辆车,估计开走了。”张君毅端起一碗饭,郑东升给张君毅夹了一筷子红烧鱼:“张先生辛苦了。”
“大哥,不用客气,我自己来,自己来。”
“他是不会离开的,可能就在什么地方等我们。”郑东升很沉着地说。“大家吃饭吧,吃饱吃好。”
“我就不明白,这辆车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啊?是检察院的?”想起昨天在飞机上的那一幕,小强说。
二强摇摇头:“不可能。乔哥已经被他们带走了,跟踪我们算什么鸟事。”他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又说:“我们又没有犯法。”
张君毅脑子里回忆着昨晚在机场的一点一滴。可以断定,那个沈非一定有什么事情,而且是不可告人的事情,才会采取这种跟踪的举动。那么跟踪谁呢?是大哥?不可能。他们之间不可能隔着吕乔产生什么过节。跟踪刘氏兄弟?也不可能,沈非好像并不认识他们。忽然他明白了,沈非在跟踪自己。正因为吕乔当着沈非的面,短短时间内,表现出不正常的过分热情,引起了沈非的注意。对,是在跟踪自己。
“让他跟着吧,到了c市再想办法甩掉他。”郑东升似乎看出张君毅在那里琢磨什么,就又夹了一筷子葱爆羊肉放进张君毅的碗里:“吃饭,吃饭。二强、小强你们吃啊。”
为什么到了c市再甩掉沈非?沈非到c市干什么呢?张君毅又糊涂了。
郑东升见张君毅端着碗,还在若有所思,就又说:“张先生,吃饭啊。”
“哦,”张君毅缓过神来,“吃,我在吃。”
晓鹏的心绪有点糟糕。他跟他爸爸一样心知肚明,跟在后面的就是沈非。而且他肯定地认为这个人就是为了晓鹭而来。有时候,他既恨妈妈造成的这个后果,也同样恨沈非。此时的晓鹏心里一阵悲凉,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各种滋味搅拌在一起。他放下碗筷,眼睛望着窗外,看着远处高速路上疾驰的车辆,心情沮丧。
“爸,我不想去了,送我回家!”
“怎么可以呢?我们都已经走了200多公里了,你一个人回去,我能放心吗?”
晓鹏自从截肢后,这种沮丧和烦躁的情绪尽管不是经常出现,但偶尔遇到一些事情,也会让晓鹏受到刺激而难以控制心绪。
郑东升何尝不心疼大学刚毕业,准备考研的儿子啊!这飞来横祸,断送了儿子的前程,今后的路怎样走,他不敢想。吕乔又被抓,让他都感到生不如死,何况晓鹏。加上沈非与吕乔的纠结,不清不楚,没完没了。他知道晓鹏恨沈非,所以才情绪低落。唉,可怜的孩子!还没有走向社会,就遭遇如此打击,谁遇上这种事情,谁都难以控制情绪。郑东升走到儿子身边,抚摸着儿子的肩膀,用眼神告诉大家不要惊动他。果然,十几分钟后,晓鹏平静了。没有再提出想回家,只是不再说话。
过了收费站,再往前走,高速路分成了两条:一条往南,那是通往广东方向的,一条往西,是上京珠高速的。
二强开着车,拐上了京珠高速。两条来往的高速路上车灯连接成两条火龙。显示着这条国内最长、运载量最大的高速路上的繁忙。
“那辆车又跟上了。”二强看到后视镜里,卡迪拉克的大灯很亮,始终与二强的车保持着百余米的距离,时而有超车,暂时遮挡了后面那辆车,不一会儿工夫,那辆卡迪拉克又跟上了。
“不管他,让他跟着。”郑东升沉着地告诉二强。
“原来他就在这个分叉口等我们,看我们走哪条道。”张君毅忍不住笑着说。
“进城就很艰难了,道路那么多,看他怎么办!”不明就里的小强和晓鹏坐在一起,有些幸灾乐祸地说着。
沈非从早上开始,粒米未进,一直饿着肚子,在车上颠簸着。接近中午,他才看见张君毅的车从看守所出来。见他们出了城,拐上了外环线,停在一家饭店门口,他就在饭店外面等候。待他们吃完饭,他又跟在他们后面上了高速。
沈非的神经高度集中,稍微大意一点,前面的车子就开得连影子都找不到。下高速的分岔口一路上都是,稍不留意,就有可能前功尽弃。没有饭吃没有水喝的好处就是不用离开自己这个跟踪目标的“岗位”,个中的辛苦,只有自己知道。这么多年,他已经不习惯自己驾车,自己亲自处理一应事务。在企业,公关有公关部,销售有销售部,产品质量有技术部……,尤其是在国有企业,与私营企业老板的根本区别就在这里。就算是私营企业老板也不可能亲自驾车跟踪别人。像今天这样的折磨,实在是没办法而为之。沈非心里涌出一股苦涩。他心里想着女儿,又想起身陷囹圄的吕乔。他的眼角渗出些许湿润。他不清楚是因为女儿而有些伤感,还是因为吕乔。
已是傍晚时分,沈非跟着张君毅也将车子开进了收费站,躲在一辆大货车的后面观察着,见他们加完油后就直接将车子开到了这个收费站的附属餐厅门口。他也想吃点东西,甚至做好了就与张君毅一伙人大大方方见面的准备。当他看见几个人将郑晓鹏抬下了车,然后那孩子拄着拐棍,凄然地步入餐厅时,又犹豫起来。不知怎么搞的,沈非始终没有勇气面对这个孩子。踌躇再三,上海人的那点自尊,还有担心被拒绝的小心眼让他没有这样做。
他翻出了司机留在车上的交通图,按开了卫星导航按钮,察看下一个收费站离这里有多少路程,分析着张君毅他们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卫星导航上显示他的位置已经接近京珠高速和赣粤高速的交汇点,沈非知道,大凡有两条高速的交汇处都有大型停车场。
一阵惊喜掠过心头。他系好安全带,将座椅调整到最佳角度,离弦箭般驶出了收费站。就在他即将拐上高速的时候,从后视镜中看到了东张西望的张君毅。沈非鼻腔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哼”,轻蔑的神情挂在嘴角边。
远山正在吞咽着即将淡去的那点橘红,天际一抹浅灰渐渐临近,像一块幕布般向沈非还有他的卡迪拉克笼罩过来。
沈非的确聪明。他既避开了张君毅的视线,又在另一个收费站加了油、吃了饭,而且稳稳地等着张君毅他们,并还有闲情逸致欣赏着这个繁华似小镇的收费站和那些南来北往的过客和车辆。
果然不出沈非所料,张君毅他们穿透夜幕,也来到了这个已经是灯火通明的收费站。
沈非发动引擎,慢慢地滑行着向张君毅的车子靠拢,有些瓮中捉鳖的激动心情。他的嘴角路出一丝得意,并旋开了cd唱机。
开出收费站,两条高速路呈y型展现在眼前。左边的一条高速耸立一块反光板上显示着“赣粤高速”四个字,右边的一块显示着“京珠高速”。沈非看到张君毅的车子驶上了京珠高速。他才打了右闪灯,以80码的均速缓缓地跟进。他很庆幸上了这条高速。这是一条国内最繁忙的高速路,号称庞然大物,贯穿着大江南北,连接着诸多省份的重要城市。可想这条高速路的车流量有多大。既然繁忙,那么车速就慢,如果车速慢,张君毅他们就在沈非的眼皮子底下。他只要关心连接各大城市的出口处就可以了,目标明显,跑都跑不掉。他终于深深地呼出一口闷气,心情陡然间舒畅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