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完早饭,监区警官就来卫生院接吕乔出工。一进车间,就被监区长招进了办公室。监区长的笑容和表扬使吕乔很别扭:
“不错,不错。这次你是做了件好事,也为我们监区增了光。”
“赶巧碰上了。谁遇上这种事都会帮一把的,而且是一条人命。”吕乔的头依然痛,有气无力地说道。
“具体说说,当时你有没有害怕?”监区长饶有兴趣地问吕乔。
“怕,非常怕。就像魂飞魄散的感觉。”吕乔如实汇报。
“哎,不能这么比喻。你要这么想:自己能够勇敢救人,是在警官的帮助和教育下增强了改造意识,有了脱胎换骨的精神准备,明知困难重重,但就是排除万难去救人,知道吗?”
“知道了。”吕乔浑身无力地回答监区长。
“昨晚没睡好吗?”监区长很关心地又问。
吕乔心想:明明知道自己救那女犯人已经是下半夜,还又惊又吓地昏了过去,居然这监区长还关心地问是不是没睡好!怎么睡?一大早就要起床,就要到车间来劳动。吕乔心里不痛快,但她得到教训不能再顶撞警官,就说:“报告监区长,我可不可以现在去车间劳动?”
监区长显然心情大好,似乎已经忘记了吕乔昨天在车间撞破了头这档子事,甚至吕乔头上缠的绷带也像熟视无睹般:“去吧。”见吕乔转身往门外走,就补上一句:“哎,我告诉你,绢花的制作工序你要严格把关,不能在任何环节上出问题,谁要是再跟你像昨天那样在工序上讨价还价,你就及时报告警官,由警官来处理。你看你,那么白净的面孔弄的差点破了相,多危险!”
监区长还是看到了吕乔头上的绷带,不可谓不细心。
吕乔说“是!”,就昏昏沉沉地走出警官办公室。
她真想对监区长报告想再睡一会儿,哪怕再给两个小时也可以,哪怕就睡在车间的地上也可以。但是她不敢,她不敢再看到监区长严肃起来的面孔。这好不容易才瞧见的监区长绽开的笑容,不能因吕乔的“过分”请求而消失。因为消失了那可爱的笑容,吕乔没准又要遭殃。
吕乔只有咬着牙,挺住,谁让自己来当犯人呢。想到这儿,吕乔边往车间走去边用手捧着那像似就要爆开般的脑袋。
她强打精神在做花的犯人们中间穿来穿去地检查质量,又被犯人们喊来喊去地问这问那,一些成心刁难人的老犯还会找出许多古怪的问题,或者成心找茬地进行挑衅。这一切吕乔都没有精神再搭理,她实在太累了。稍有喘口气的机会,吕乔就会望着车间的窗外,想一想在禁闭室的惬意。
禁闭室已经成了吕乔现在唯一渴望前往的地方,因为吕乔想睡觉,因为只有在那里才可以狠狠地睡上一个好觉,因为睡觉太美了。可是要去禁闭室就必须违犯监规。吕乔想:禁闭室好是好,但是要扣分。吕乔上个月归归拢拢才弄了个31.9元产值,按一个表扬18分计算,吕乔才挣到0.4分。挣不到分,就别想离开监狱这个地方。
吕乔下意识地摇摇头,放弃了对禁闭室的向往。
车间的扩音器正在播放着音乐,这也是贯彻人性化管理的一个措施。只要车间犯人在干活,这扩音器就带动着拖着低音炮的音响,轰隆隆地满耳朵灌。假如这些女犯们心情奇好,那美妙的歌声就像蜜糖般流淌在心间;假如这些女犯心情不好,或者只有少部分犯人心情不好,那对不起,那音乐爱听不听,照常播放。假如看官某日有幸去到监狱参观,见车间里有耳朵塞着一小团破布的犯人,千万别惊讶,那肯定是要么被扣分,要么被处罚,要么被老公逼着签字离婚的一伙儿。此时的她们心情极其糟糕,又没有办法阻止那吵死人的音乐,只好用团破布塞进耳朵。假如见到有用棉花团塞到耳朵里的,只有一个出处,既到卫生院看病时趁医生或护士不备,悄悄揣几根棉球棒的收获。
吕乔也被那音乐声吵得头更痛。她从自己的囚服口袋里掏出了两小团棉花,这个收获还是昨天在劳改医院缝针时“顺”来的,今天正好派上了用场。
在她往耳朵里塞棉花团的时候,看见了在自己正前方的车间大门口,出现了两个穿白制服上衣的人。吕乔离得远看不清楚。只见警官们都跑步来到那两位的跟前,敬礼,报告。吕乔没兴趣再张望了,她收回了目光,享受着终于塞进棉花团阻隔了部分噪音的快意,瞧着那一排排低头做花的犯人们。
“吕乔。”
吕乔因棉花团的阻隔,没听见有人叫她。直到一名女警官走到自己身边,又大声地叫了一声“吕乔!”时,她才赶紧并拢腿回了一声:“到!”
“去警官办公室。”
“现在?”吕乔问。
“当然是现在。快点!”警官双手放在背后,很威风地说。
吕乔不敢怠慢,她仍旧耳朵塞着棉球,那棉花还有一丝一丝随着吕乔的短发同频率地飘动着,远看好像吕乔长了白头发一般。
来到警官办公室,吕乔声嘶力竭地喊道:“六监区x分区第x组服刑人员吕乔前来报告,报告完毕请指示!”
“进来!”监区长也大声地回答。
“是!”
走进警官办公室的吕乔看清了,看清了那两位穿白色警服的人:一个是跟自己谈过话的宋监狱长,另一个是自己的朋友谢雅琪!
泪水模糊了吕乔的视线,她只叫了一声:“雅琦姐!”就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
吕乔是在谢雅琪非常严肃的声调中醒来的:
“既然这样就不应该让她出工。流了那么多血,如果在医院里不但要输液,还要输血,何况这半夜三更的又救了人。”
谢雅琪顿了顿,又接着说:“我们强调人性化管理,不能停留在口头上,应该落实在行动上!”
吕乔睁开眼,模模糊糊不知自己在哪儿。谢雅琪的声音是从隔壁房间传进来的。吕乔看见有个门,没有关上。抬眼望望,自己的手背上正插着输液的针头,一大瓶药水在自己头顶上微微地晃动着。两名医生坐在旁边一张床上守着她。
估计外屋人不少。因为吕乔听见了宋监的声音,高监的声音,还有自己监区长和教导员的声音。
“我想能不能这样安排:就让吕乔在招待所住上一两天,由你们监区安排两名犯人来护理,卫生院也派医生来负责治疗,执勤警官原则上也由你们监区派调,警力如果不够的话,再报告给监狱领导协调
。为安全起见,可以通知武警中队,由他们在招待所大门口加一个岗哨。”
“是,我们就按照谢局长的指示办。”这是宋监的声音:“警力由高监具体调配。伙食就在招待所安排吧。这层楼不再安排客人住宿,以确保安全。”
“谢局长,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您批评的对,今后我们在工作实践中一定牢记‘惩戒与教育相结合,以人为本,人性化管理的宗旨’。”监区长的这句话实际上是在作检讨。
吕乔流着泪又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谢雅琪坐在自己床头的一把椅子上,旁边坐的是宋监狱长。
谢雅琪说:“醒了,总算醒了。”
吕乔只叫了一声:“雅琦姐。”那泪水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别哭,头上还有伤呢。”谢雅琪说:“你看看,看看你现在这模样,再不振作起来,就完了!”
吕乔不语,只是摇摇头,用一只没有吊针的手捂住眼睛,任那泪水从指缝间往下流。
“别哭了,乔乔,不要哭。人在任何时候都要勇敢。”谢雅琪拿起纸巾给吕乔擦起泪水:“服刑也要勇敢面的,这是现实。”
吕乔的抽噎似乎不会停止。谢雅琪望了宋斌一眼,就又对吕乔说:“你看,你不是很勇敢地救人了吗?监狱还要表彰你呢!”
“不要劝我雅琦姐,也别管我。我不想因为我的事让你操心,不值得。”吕乔不抽噎了,只任那满肚子委屈的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流。她望着谢雅琪挺认真地说道:“我现在的身份是犯人,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因为我们是小时候的朋友而给我特别的关照,宋监狱长曾经对我说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不能让你们为我做超乎寻常的照顾,不想让你们违反原则。”
谢雅琪笑起来,又看看宋斌,说:“你说的是两个概念。法律的严肃性和原则性与我们照顾一个生病了的服刑人员并不矛盾。因为这也是我们监狱的职责。”
吕乔对谢雅琪所说的概念问题很陌生。她在自己仍旧伤痛的脑袋瓜子里思索着矛盾是个什么东西。她想不清楚,她又想昏昏欲睡时,就听谢雅琪问道:
“乔乔,你什么时候学会跟人打架的?”
“跟我家阿姨学的。阿姨真的好棒,每次都占上风,可是我不行,差远了……”
吕乔的脑子里出现了阿姨打苏素丽的模样,她带着对打架的一丝崇拜又睡着了。
谢雅琪和宋斌悄悄退出了吕乔暂时权当治疗的招待所客房,在走廊上谢雅琪说:“让医生再来看看,这样昏睡会不会是脑震荡?”
“我问过医生,假如在撞伤后出现呕吐,就有可能是脑震荡,但是吕乔没有发生呕吐,应该不会是脑震荡。”宋斌回答谢雅琪:“我估计吕乔反复昏睡跟她救了那个女犯有关,受到惊吓的可能性比较大。”
谢雅琪点点头说:“那就让她多休息休息吧。”谢雅琪又沉吟片刻:
“宋监,我感觉你这里的各个监区普遍存在一个问题,就是管理和教育不同步。尤其是现在有要求,监狱的管理管什么,教育又教育什么?这个问题你们班子要坐下来好好研究一下,尤其是对你的干警队伍要来个教育灌输。否则总是唱着高调,却又落不到实处,今后这些罪犯离开监狱面向社会,怎样做到杜绝重新犯罪率呢?”
“好的,我们一定认真坐下来研究,制定一个可行的犯人管理办法。”
谢雅琪点点头:“我走了。小高也挺忙的,你这个一把手多担待点儿,吕乔就交给你了。”
“不去我办公室再坐坐?”宋斌紧跟着谢雅琪往楼下走去。
望着谢雅琪的车子消失在远处,宋斌边往办公区走边琢磨谢雅琪的话。“吕乔就交给你了”这几个字,让宋斌有些愕然。是不是让这个身处女子监狱的男监狱长亲自来教育这个吕乔?
宋斌哑然失笑。假如谢雅琪当着高筱丹的面对他这样说,那他可就当仁不让,而且还很乐意接受直接分管女子监狱的谢雅琪交给自己的艰巨任务。
问题是宋斌他不敢啊!如果那吕乔是个麻子脸,是个老年犯,是个让人一见就倒胃口的女犯,宋斌肯定作为一个碉堡似地进行猛烈的教育攻击。问题是这吕乔也太那个,太那个让他不敢了。
宋斌监狱长第一次感到心里发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