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鲜花,轻轻献上,两双手掌,胸前合十。
午后的微风,温柔地拂过两人的发丝,一如当年那个抚摸过他们头顶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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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是来向您辞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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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在下无法报上自己的姓名,队友们叫我俩‘A君’、‘B君’,当然,住民票上也有更普通的名字,但这些,都不是我们本来的名字。但这都不重要了,给予我们姓名的父母,离开了我们,而阁下,给了我们一个家。
二十年了,我们再一次真正地回到这个家中,不知您还是否记得我们离开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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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作A君的我,本该是占位的闲人,‘真正的主人’来到球队的时候,便是我离开的时候;”
“——被称作B君的我,本该是常驻的耳目,会陪伴这支队伍,走向它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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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在‘真正的主人’到来之前,一名成员因故离去。没有了名额上的饱和,我俩便双双留了下来。当然,那位‘真正的主人’也没有留到最后,这支球队便以22人的形式生存了下去。
“您或许也知道,您的侄女藤岛小姐,与您所赏识的饭岛小姐,向来不和。早在成队之前,两位小姐便暗中划分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被称作A君的我,归在藤岛小姐名下;”
“——而被称作B君的我,则归在饭岛小姐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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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这是冥冥中的安排,还是对于首次创办巨型队伍的摸索,成队之处的足球队,确实归两位小姐共同拥有。但本应随着‘真正的主人’的到来、占位人的退出、藤岛小姐将退出管理的计划,由于我俩一同的留下,将这份“共有”延续了十年之久。以至于,即使派系斗争发展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足球队也不会再因为其中任何一方的落败,而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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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是惭愧,最初意识到这件事的,并不是我们,甚至不是二位小姐。
我们没有去选择,我们只是被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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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选择的困扰之一,便是被怀疑。您中意的薮宏太,确实配得上这支巨型队伍的队长之职。他是全队唯一怀疑过我俩身份的人。就算他听说过某些传言,就算他自己有所察觉,敢于跟我们正面对抗的,jonny的四叶草中寥寥无几。
不过被怀疑,对我们来说也不算什么。多年的栽培,足以让我们应对小风小浪。薮的怀疑以失败告终,续任了足球队的领队,也放弃了对八乙女的猜忌。这些,都是我们所期待的。
而另我们感到意外的是,经历了这场风波,球队间的联系仿佛比以往更加紧密了。准确地说,我们感觉到,这个团队中,存在着某些在我们成长为耳目之前没有被教导过的东西。
我的B君问我,这到底是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但我最初,在某个陪同他们枯坐一宿的夜里,体会过与之相似的心情。
这早已跨越了普通球员之间的羁绊。
可能也是从那时起,监视不再完全是jonny的指令,我们自己也对这支球队产生了兴趣,想亲眼见证这支球队最终会奔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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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下记录球队中每位成员的点滴,厚厚的文稿,装订成册,按周放进文件袋中,换取下一周的任务安排。手中不露痕迹地完成您以及两位小姐的指令,让足球队在您们设定的轨道中走向强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执行过无数次任务,整体是否出色,还需由您定夺,但具体哪里存在差池,我们自己也心知肚明。
足球队在首次参加联赛的赛事中失利,被冒犯到的体院院长更是借此机会施加压力,一举剥夺了来年的参赛资格。我们的调整接连没有奏效,在这样的窘境下,jonny领导层为给球队谋得机遇,出了一步险招——伺机开除实力最弱的冈本,将替补组中的尖子球员调入正式队伍,以取得实力上的提升。
但替补组众人早已知晓‘养老协议’,除特殊情况外他们不会主动争取正式组席位。要打破惯例,只能先动正式队伍的人。恰逢关工大全校纪检,要抽选球员参加考核。我们猜测这是一场冈本通不过的考核,便想到了一个除人于无形的办法。
取得上级的同意后,我们修改了抽查球员的名单。我们的计划万无一失,并且,没有人察觉到这是哪一方的意思。只可惜……不,应该说,所幸,冈本通过了那场考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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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本应重新考虑此事,直到迫使冈本离开球队、完成领导层的指示为止。但纪检风波过后没多久的毕业季,关工大校长留下了全校的学生,冈本一事被就此搁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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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我们一再提及这位本不该进入球队的特殊选手,毕竟他的存在,改变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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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争结束的那个秋季,冈本终究是没能原谅纪检风波中侥幸合格的自己,做出了海外留学的决定。那一晚,大家围坐在梦想港港口,商讨着同意还是拒绝,犹豫着送别还是挽留,斟酌着祝福还是担忧,彷徨着眼下还是未来……
忽然想起,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画面。那是森本龙太郎离开的雨夜。那时的我,似懂非懂。这一回的我,大概明了了一直以来那难以言说的心情。
在冈本说出自己还准备回来的时候,我们也跟着向上去揍他一顿;在大家为冈本收拾行李的时候,我们也想指导他哪些该拿、哪些该放下;在大家竭尽全力在观景平台上大声呼喊的时候,我们也迫切地想让他听到我们的声音!宽阔的梦想港上,大家巴望着栏杆,许下再次见面的心愿,那一刻,我明白了,这就是家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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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或许便解释了为何,在之后jonny的派系斗争的日子里,我俩以‘派系不同、难以执行’的名义,推脱掉了一切可能对球队有害的指令,哪怕两位小姐在此指令上意见相同;以及在之后藤岛小姐执意将球队出卖给文秋的日子里,我们再未如实上交过每周的《足球队工作报告》;甚至在最终全队攻陷放送台做联合演讲的时候,再也不顾身份地,为他们完成了最后的决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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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将这一切,在解散时的短会上,以书信形式写给了他们。如今,我们再将这些来告知与您。我们的做法,完完全全地违背了当年您教于我们的初衷。
倘若我们确实践行着耳目的本分,将球队事无巨细地献给文秋,或许,文秋也就不会来针对jonny了;倘若,我们在藤岛小姐不采纳我们的意见的时候,冒着被她训斥的风险一再谏言,她或许就不会与文秋结交了……
我们早已没了在您墓碑前与您说话的颜面,就算此刻切腹谢罪,恐怕也挽回不了jonny走向没落的命运。那便让我们,带着最后一丝赎罪机会,为新的jonny打下基石,铺平道路。到那时,我们再去那一边的世界,来向您忏悔此生的余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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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nny的下课铃声悠悠响起,宛如一支温馨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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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君扶起情绪激动的相方,又转头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相片,那是敬爱的jonny桑留给这所学校最后的微笑——那一年,眼见强行征兵的现象愈演愈烈,迟早将波及jonny中学这块净土的时候,他通过藏在军方的耳目,得知了理工生或能躲过一劫的情报。即刻召集全校师生,迫使男生学习理科,禁止女生打扮化妆。尽可能地,将每一位可能被派去战场的学子,护送进宪兵到不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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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宪兵真正来临的一天,校园里尽是清一色、甚至连外表都不中看的女学生,不禁气愤地磨响了后槽牙:“这所学校,到底是怎么回事!”
jonny桑为自己倒上平时最爱与学生们分享的果汁,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
朝着校园里仅有的女学生们挥手致意,拉着哭成泪人儿的藤岛和饭岛柔声叮嘱,候着电报保证最后的指令有被耳目们准确接收。终于,在宪兵咬牙切齿的邀请中,踏出了jonny中学的大门。
“YOU们,可别再让我操心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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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朝墓碑深鞠一躬。正要转身,忽然发现,铃声过后的jonny后花园,是那样的寂静。学生甚至比战时还少了些许,放学后嬉笑打闹的声音,若不仔细分辨,根本就听不见。
“jonny桑会不会嫌这里太冷清了呢。”A君揉着眼睛,抬头询问自己的相方。
B君放下身上的行李,两只仓鼠欢叫着挣脱他的手掌,“我们原本是要带着它们去建设新的jonny的,还是请jonny桑代我们多多关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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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烟稀少的校长室中,案几上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起。
“直播我也看了,果然是令jonny引以为豪的球队!但如今球队已经解散了,YOU,愿不愿意在jonny拥有一席之地?”
球队解散以后,文秋果真没有再找jonny的麻烦。一方面足球队已经不复存在,没有了胡搅蛮缠的理由,另一方面社会舆论也要求报社公平地审视非职业体育,文秋做不到顶风而上。十一位替补球员回到jonny,藤岛履行了养老协议,让其与耳目一起、参与新企划的建设。而校长室里,她对面沙发上坐着的,才是她真正想返聘的人——那个领口扣着代表文化宣传部要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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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进入理事会以后,这样的称呼不合适了,我会试着改口的,山田君。”
藤岛心中仍渴望山田的官位能为己所用。
山田偏过头,透过校长室门上的窗户,凝视隔壁的会议厅。那是理事会开会的场所。
当年,龙太郎就被带到了这里,而他作为参与者,也被拎在一旁训话。那时,十五岁的山田凉介就这样注视着坐在会议厅里的众人做出可怕的决定,自己只能在角落里祈祷一个不会发生的奇迹。
要是像他们一样强大……
比他们更强大……
就算不及他们,也要避开他们……
如果有足够的能力,就不会失去自己珍贵的东西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在暗中攥紧了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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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岛小姐,我曾经是在jonny和足球队中选择了足球队的人,所以接受返聘的话,可能会对贵校不利。”很谦恭的言辞。
“这样……”藤岛没能再强迫。
临走时,对他说出了一声感谢,“你们能够放下过去的不愉快,在决赛直播上为我校撑腰,我很感动!”
山田扯出一个逼真的微笑,“青春本就不是一场复仇。”
看着山田远去的背影,藤岛突然意识到山田作为毕业生,称呼jonny时没有用“母校”甚至“我校”,反而用了“贵校”。
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种被人看穿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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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十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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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jonny中学停办,在这一届jonny桑手中走向了尾声。
但70年代,又出现了一家名字与jonny相似的事务所。
有人怀疑过这两者的关系,但这家事务所与体育没有关系,而是以培养偶像作为重点。稍有了解jonny的人都放弃了胡乱联系,就连文秋都没有起疑心,以为名字相近只是巧合。毕竟日本的英文JAPAN本就是J字打头,能组的词太多太多。
但有谣言称,事务所创立之初,又有一位女性周刊的社长敲响事务所董事办公室的房门,要求其撤除“异性之间距离不得小于1.5米”的规定,并威胁称,如果不遵照的话,会道出事务所与jonny之间的联系。
这家女性周刊向来以洗白谣言作为买点,是家性情温和的报社。便有人猜,如此攻击性的言辞,恐怕是笔私人帐。
事务所自然不肯服软,但因为建立之初根基不稳,也不敢贸然反对。选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事务所从今往后只招男生。从而避开了这条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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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耳目外的九位正式成员,在解散后被各地的企业收购,编入企业中的实业团。所支付的身价,由先前的两个东家按照曾经的协议分摊。
其实,自实况直播以后,每个人的真实球技不再像媒体所宣传得那般虚无缥缈,观众都看在眼中。本是有机会再提高一下身价的,但因为解散得过于匆忙,依旧遵从了决赛前的身价,两个东家都没能尝到这个便宜。
由于球员身价参差不齐,根据不同地区的消费水平,被派往了不同的县城。45万以上的,普遍是东京和大阪:50万的山田、49万的中岛、48万的知念和47万的冈本被发往了东京,勉勉强强上了45万的我,被发往了大阪。
45万以下的普遍去了一些小型城市,35万的有冈去了千叶,36万的伊野尾去了埼玉,30万出头的薮和八乙女则分别留守神奈川和宫城。
如同巧合一般,从那以后,实业团迎来了它们的时代,足球的重心从大学移向了企业。不知是否也与一批又一批的球员被编入实业团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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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念准备常驻东京的时候,接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家餐厅,没有任何署名。但他好像会意了一般,立即前往赴约……
后来听说,知念去了那座产茶量全国第一的小城。曾经双马尾女孩赠送我们茶叶作为谢礼的时候说过,那是她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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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离开东京去了静冈,知念和山田的联系从未有过中断。处在文化宣传部官位上的山田,依旧像以前一样,与知念商讨种种。对于山田来说,知念是最好的助手。非职业体育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作为少有的从事过体育运动的官员,山田决心在自己的领域予以支持。
大城市的生活压力向来不小,比起薪水微薄的职员,冈本继承父业,成为了商人。当年在香港误打误撞时走过的那条从旺角到尖沙咀的夜路,后来变成了繁华的商业街。凭借出访时建立起的人脉,冈本在那里租下了店铺,做起了贩卖日本唱片的生意。
同是为了贴补家用,中岛凭借自己的摄影技术,做了自由记者的副业。富有正义感的中岛,还真适合这种揭露社会阴暗面的副业。但某种意义上说,似乎又得与从政的那位继续相爱相杀下去了。顺带一提,在夺冠之后,国家队向中岛发出过邀请函。
“那家伙都已经退役了,我身价超过50万又如何?”最终拒绝了那份邀请。
至于我自己,则是从事了海洋保护的副业,是为贴补家用,还是个人兴趣,也就不明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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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县城的几位,则过得相对轻松,主业就足以养家糊口。薮和八乙女工作之余,经常去学校教当地的孩子们踢球;有冈因为是退役选手的缘故,顺利地得到了电台足球解说的节目;大建筑师伊野尾时常被邀请担任足球解说时的嘉宾,有他在的节目,火车总跑得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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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们也会回母校看看,看看关工大的新球员们。见到了坐镇体院的独眼教练,见到了受人爱戴的棒球老大,竟还看到了一名头发花白的教练!
“这谁啊?”我们窃窃私语。
“就是以前的体院院长啊。”小球员们告诉我们。
“他不是早该退休了嘛!”我们诧异极了。
“是啊,谁叫他年轻的时候,总是应酬麻将的,冷落老婆。现在被离婚,只能继续工作咯。”小球员们悄悄说,“他妻子一看就不好惹,卷发跟狮子一样,讲话也超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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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岛上的行政教师办公室里,代课教练收拾好了行李。
“中村老师,您又要出公差?”
“出私差。”对方hahaha地笑了笑。
攥紧了手中kekeke写给他的、拜托他续任教练的信,踏上了离开日本的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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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昭和64年1月2日”的落款,年老的雄也搁下了手中的笔。
球队情结,使得他把早已写完的回忆录,硬是拖到解散的日期才慢慢画上句号。28年过去了,足球依然是非职业运动。不过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在朝好的方向迈进,雄也欣慰地露出笑容。
他起身抚了抚相框中的合影,22位球员的英姿再一次地呈现在他眼前。如同一场梦一般。
那年联赛的访谈终究是一场放送事故,事后很少再被官方提及。只有亲眼看过那场直播的人,才偶尔会将此事津津乐道一番。在足球还没有崛起的时代,像他们这样急流勇退的球队,很快就被人遗忘了。若不是这张合影和这一本本厚厚的日记,雄也有时也分不清这充满传奇的足球生涯究竟是真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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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各家电台和放送台滚动播报了一则让全国为之一振的消息——天皇驾崩。
“据说明天会改年号!”
“64年的昭和也要成为历史了啊。”
“真期待下一个年号叫什么呢!”
雄也窗下,颠球跑过的孩子们,欢乐地议论着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