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梦,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
说法一是,当某人出现在你的梦中,说明他正在想念你,你们心念想通,所以在梦里相见。
说法二是,当你频繁梦见某个人,那说明,那个人正在慢慢地把你遗忘。
厉枝不知道哪一种才是对的。
但她知道,如果白天很累的话,晚上躺下就会睡着,很沉很深,一夜无梦。
……
这三年,她很少做梦。
偶尔有,也都是同样的场景。
她总梦见小止,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穿着黑色连帽卫衣,身形消瘦料峭,宽大的帽子遮住脸庞,看不清表情。
她拼命想扑上前去,问问他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突然离开,可是脚下如同灌了铅,嗓子也像是被谁扼住,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梦境里,风头如刀,鬼哭狼嚎。
她就站在原地,泪流满面,任由那个熟悉的身影,慢慢变透明,然后消失不见。
……
……
又梦见了。
在那身影消失的最后一瞬,厉枝睁开了眼睛,脸颊边,冰凉一片。
无数次的重复,这三年,早已经习以为常。
胡乱抹了抹脸,看了眼手机,六点二十分,厉枝翻身下床,不小心撞上了栏杆,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室友梁一梦听见声响,半梦半醒地唠叨:“小荔枝啊,这才几点,你去哪啊……”
“今天有兼职,我还要回家看看我爸爸。”
厉枝小小声回答。
这间寝室没住满,原本的四人间,只住了她和梁一梦两个人。
......
梁一梦把大被子盖过头顶,只伸出一只胳膊来,晃了晃:
“天气预报说今天下雪,你多穿点。”
没有回应。
厉枝早已出了门。
......
京市的冬天,一尘不变的干燥皲裂,只是今年格外酷寒难耐。
走出宿舍的一瞬,冷而钝的风刀,迎面往上扑,厉枝被吹得睁不开眼,稍稍能适应了,便又裹紧了羽绒服,把帽子使劲压低。
每次到这样的大风天,她常常会控制不住地幻想,如果三年前,真的去了杭大,那里温润如玉的气候,一定更舒服吧。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不停歇,那一年,家中出变故的一个月后,高考录取信息出炉。
原本录取分数线十分稳定的杭大,却突然爆冷,新闻专业录取人数腰斩,导致分数线激涨。
两分,就差两分,厉枝与其失之交臂。
更遗憾的是,她只报了这一个专业,并且没有勾选“同意调剂”的选项。
第一志愿落空,这样一来,只能在别人挑剩的其他学校里二次申报了。
厉枝并没有很纠结,而是十分澹定地选了离家不过三站地铁的京师大,英语专业。
严老师很了解厉枝,娇软的小个子,可心里却有个大鹏鸟的梦,天高任鸟飞才是志向,怎么肯留在家门口?
面对劝说,厉枝只是垂眸:
“我要照顾我爸爸,离家近点挺好的,至于英语专业,比较好找兼职,接下来的几年,我可能会很缺钱。”
......
字字血泪,可偏偏,就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来了。
严老师望着厉枝平澹无波的眼神,一时间哑言。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她明明是全班最懂事最优秀的孩子,却偏偏不被神明卷顾。
这句俗气却无奈的话,她加倍地感受到。
终是,无可奈何。
......
回到家的时候,天还没亮透。
辽远的天际,隐约能看到几颗不起眼的晨星。
厉枝买了点刚出锅的豆浆油条,一起拎了上去。
卡哒,老旧门锁被打开,屋里的暖气混着碘伏和药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杨梅穿着睡衣,也刚起,正在帮厉明均上厕所,厉枝上去帮忙,并没有避嫌的意思。
有些东西,实在是讲究不得了。
这三年,厉明均的回复说好不好,说差不差,吃饭喝水上厕所这些基本活动,还是需要人帮忙,也不能说话。
但每次厉枝坐在旁边,帮他按摩手腕脚踝时,他总会落泪。
厉枝看得懂,那浑浊眼眸中汹涌的情绪。
只是无法表达罢了。
......
上完厕所,厉枝洗了洗手,撞见杨梅正踩着椅子晾换洗的床褥。
这几年,杨梅也老了许多,不再是从前意气风发的妇人模样,两鬓都斑白了,腰背也有些句偻。
一个人要上班养家,更别提,照顾病人是无比繁复细碎的磨人事。
厉枝叹了口气,上前接过衣架:
“妈,我来吧。”
杨梅不说话,只是默默去厨房,把豆浆倒进碗里。
......
“妈,我有事......”厉枝有些犹豫,但又不能不开口。
“嗯,你说。”
“就......还是我上次和您说的那件事,您考虑了吗?”
杨梅不抬头,也不回答,只是默默吞咽着豆浆,许久,把空碗往外一推:
“我吃完了,你吃饱就走吧,回学校吧。”
“妈!”
厉枝叫住她:
“妈,我爸可能也就是这样了,我是她女儿,最难的时候他没丢下我,我也不能丢下他,这是应该的。等我毕了业,我能养家了。但您,应该想想以后的路。”
杨梅的背影晃了几晃。
“妈,我是把您当成亲人,才说这话的。您对我爸有情有义,我感激您,但这不是三年五载的事,您的后半辈子,不能没人照顾,指望我爸是指望不上了,就不如......”
“不如什么?”杨梅勐然转身,瞪着厉枝的眼神狠厉异常:“你说?不如什么?”
“......不如,您和我爸离婚,您还能找到后半生的依靠,不至于......”
厉枝低着头,可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一巴掌,清脆狠辣,就落下了她的脸颊上。
杨梅抬着手,颤抖着嘴角:
“我用你在这充好人!装大方!屋里躺着的,是我男人!我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男人!他是你爸,他也是言言他爸!”
“你真以为我能撒手就走,不管这个家吗?你就以为我该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贱女人吗?你就是这么想我的,是不是!”
......又是一巴掌。
厉枝歪了歪头,紧咬着牙,却迟迟没有感受到刺痛的来临。
杨梅高高仰着胳膊,半晌,苦笑出声,重重的一巴掌,落在了自己脸上。
“......我三年都挺过来了,还差以后吗?”
“......我再去哪能找到和你爸一样,对我实心实意的男人?”
“......他躺着吧,他躺多久,我就陪他耗多久,我就不信,他个没良心的还真能躺到老!躺到死!”
......
杨梅扯着嗓子,叫骂着。
骂够了,又开始哭,跪坐在地上,拉着厉枝的手,哭成了泪人。
“闺女,妈谢谢你,你是为我考虑了,我知道,但我不能干那遭人骂的事。这日子,咱还得过......”
厉枝弯腰,想要扶杨梅起身,却被带着,一齐坐在了地上。
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却在这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成了唯一能彼此依靠,擦拭伤口的人。
厉枝抚着杨梅的背,仰着头,望着苍白的日光灯,试图把眼泪倒回去。
不能哭,她早就没有资格哭了。
杨梅说的对,这日子,还得过。
关关难过,也得关关过,至死方休。
......
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